第29章
第29章
“別往外看。”有人在黑暗中輕聲提醒。
為什麽?
“別看。”那人又說。
他不理會那個聲音,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
遠處有一扇門,門虛掩着,成束的光線從門外鑽進漆黑的房間。
他聽見了門外窸窣的聲響,小手搭在門上,一只眼向外看。就在視野被照亮的瞬間,一雙手捂住他的眼。
還是那個聲音:“池竹西,別看。”
“有什麽不能看的麽?”他想說,可張嘴卻只能發出意味不明的咿呀童聲。
自然而然的,他将擋在眼前的手搬開,終于看見了房間外。
華燈高懸,寬敞的客廳在他微微仰視的視角下更是大得驚人。電視放着卡通片,茶幾上零食堆積如山,沙發上兩個面容相近的小孩相依熟睡。
似乎是正在做什麽噩夢,年齡稍大的男孩突然翻了個身,毛毯沒能包裹得住,那個小小的身影直接摔下沙發。
沒有緣由的,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那一刻,世界上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都化為慢動作,在他眼裏被拉長,他想去接住男孩,但還是晚了一步。
男孩摔在地上,碎成了四分五裂的水花。
他也被水濺到了,身上,臉上,眼睛裏全是水,模糊的視線什麽也看不清,等他揉幹淨眼睛裏扽水,卻又發現自己站在山中。
熾烈的光将他的臉映得發紅,不是日光,而是火焰。他擡起頭,巨木直沖雲霄,周而複始地燃燒着,遠遠看去像是一道幽暗世界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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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碰撞和爆炸的巨響,他在裂縫中看到剛才沙發上年紀稍小的那個,孩子緊閉着眼,灰黑色的枯藤将他捆束至動彈不得,只能一點一點被火焰吞噬。
他的視線又一次模糊了,這次是因為疼痛。
不知道是目睹別人墜落的疼痛,還是被火焰灼烤的疼痛。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失去重要的東西,別人或是自己,而這一切都将無法挽回。
當想到這一點之後,他眼裏堆積出酸楚的眼淚,一顆一顆止不住向下掉。
“我說了,別看。”那人語氣無奈,彎腰牽起他的手,“我們走吧。”
他看着握住自己的手,手掌寬厚,大得令人安心,掌心的薄繭蹭着他小小的掌心。
“去哪裏?”他仰起頭,稚聲稚氣擠出幾個字。
在看見那人的面容後,他卻吓得渾身僵硬。
在人類的身體上長着一顆鬣狗的頭,幾乎橫亘面部的大嘴張開一道縫,粗大的牙齒外露,牙縫中的血沫若隐若現。
那人似乎在笑,眼睛被濃密的毛發蓋成一條縫。當他張嘴,令人毛骨悚然的腥臭便在空氣中彌散。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
“他醒了!”“瞳孔回來了,光反射有,減鎮定!”“我去通知高副!”
池竹西從夢中驚醒,眼眶瞠開卻什麽也看不清,剛想起身又被按下枕頭,帶着厚繭的手讓他下意識想要掙脫,剛有動作頭又傳來劇痛,眩暈讓他生理性幹嘔。
“病人情緒不穩,補一針!”
手臂的刺痛帶來了清明,不知過了多久,池竹西終于有了活着的實感,他的呼吸依舊不穩,但視線終于開始恢複清晰。
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純白的房間,圍着他一圈的陌生人。
“輕微腦震蕩,有什麽話最好等他穩定下來再問……”
池竹西費力掀開被子,手掌擦上被單穿出細密的刺痛,他這才發現自己掌心全是又深又密的刮痕,比上次在草叢中要嚴重得多,像是在什麽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狠狠摩擦過。
他咬着牙:“我要回家。”
高集剛進病房就聽到池竹西說了這麽一句話,狠狠皺起眉,但什麽也沒說,把人扶起來,給他多墊上倆枕頭。
池竹西右臉有不少小傷口,肉裏的玻璃被挑了出來,消了毒,細長的幾道不得不縫上針,深褐色的藥劑讓傷口看上去更嚴重了。
他使不上力,只能靠在軟枕上,黑發蓋住大半雙眼,高挺的鼻梁呼吸贏弱,嘴唇又幹又白。
瘦弱的青年蜷縮在病號服中,恹恹開口:“高警官,我想回家。”
“現在恐怕不行。”高集從旁邊拖來椅子,坐在病床邊籲了口氣,“池竹西,你現在是1.12殺人案的嫌疑人,本來應該立刻拉去問話,因為身體因素才被暫時安置在這裏。現在市局正在加班加點展開調查,短時間你應該都回不去。”
池竹西:“教授他……”
高集:“他死了。”
“……”池竹西喃喃重複了一遍,“他死了……”
“鄰居一家聽到動靜選擇報警,警方趕到發現倒在院子裏的袁懷民,正面三刀,致命的那一刀從肋骨刺入肺,然後在院外的栅欄邊找到昏迷的你。”
池竹西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坍塌,他強行使自己保持鎮定:“我是嫌疑人,你不應該告訴我這些,不怕我編口供嗎?”
“我也不吓你,痕檢的同事在現場采集到了第三者的血液,和袁懷民衣物上的吻合,如果不是你和其他人聯手行兇後被抛棄,你的嫌疑其實不大。”
高集說着自己都長舒一口氣,但目光依舊如鷹隼般直直看向池竹西:
“我聯系了你的律師,他在局裏走完程序就能過來。現在這裏沒有其他人,如果你真的相信我,我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我……”池竹西的臉色變得有些痛苦,他捂住頭,卻說,“我記得有人擊中了我的脖子,為什麽頭會痛?”
翻看了醫生留下的病例,高集說:“你的後腦有鈍傷。”
“鈍傷?”池竹西有些意外。
“我希望你能明白現狀,池竹西。你很危險,不止是收到生命威脅的危險,我們在找到你的時候,你身邊還有一把刀,刀口和袁懷民的傷口吻合,上面測出你的指紋,但反常地沒有你的血液痕跡,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池竹西略加思索:“有人……故意把刀留下的。”
高集的臉色并沒有因為池竹西快速的反應有些許和緩,反而更嚴峻了,淩厲的五官呈現出硬挺的堅毅:
“因為之前你給我的紙條和那個搶劫未遂的口供,警方姑且排除了你和他人合夥作案的可能,你也沒有動機。現在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有人一直盯着你,他殺了袁懷明,并想把事情嫁禍在你頭上,但發生了我們都不知道的意外。”
“他受了傷,在現場留下血液逃掉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池竹西沉下眼,半晌後才說,“我和教授約好了見面……”
***
在王邱的保釋下,池竹西還是順利回到了家。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家裏空蕩蕩的還是沒人。
案件還在調查,高集表示處于保密考慮,加上池竹西本人的意見,并沒有通知安瀾娅。
而手機上,除了安瀾娅之前那個致命電話後再也沒有其他消息。
池竹西送走王邱,坐在桌前翻出日記本。上面沒有新的內容,他想了想,還是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寫了上去。
句末,他問:「狗叫聲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大三那年發生了什麽?」
和往常幾乎可以即時聯系不同,這次池竹西等了一個下午都沒能等到回複。倒是容岐給他轉發了這幾天要開學的通知,讓他自己做好準備。
晚上,池竹西還是抽空給安瀾娅回了一通電話。
安女士先是不留痕跡地質疑了池竹西挂斷電話的劣跡,聽得池竹西想笑。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那通電話差點斷送自己在世界上僅存的兒子的性命,也不知道這個兒子剛從醫院跑去公安局,身上嫌疑人的身份還沒徹底洗幹淨。
她只是不容拒絕地宣布了她的另一個決定:她要結婚了。
和一個池竹西完全沒聽說過的法國人。
仔細想想,安瀾娅好像和他一直都不在一個世界生活。
如果世界上有什麽舉措可以像哪吒那樣剔骨血肉,将所謂的血緣關系劃分得一幹二淨,池竹西決對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做。
他太累了,完全不想知道自己名義上的母親是否要開始她全新的生活,也不想她知道自己都在幹些什麽。
他們要是陌生人就好了。
“恭喜。”池竹西說。
“我和西蒙商量過了,你已經十九歲,池氏的事情也結束了,我也不強求你出國……”安瀾娅的語氣一轉,像做出了莫大的讓步,“你自己的事情應該自己決定。”
“池竹西。”安瀾娅叫出他的名字,“我對不起你和池淮左,你可能會對此嗤之以鼻,但我的确是存着補償的心思。我沒有其他能付出的了,我想在國外靜一靜,有什麽事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會力所能及的幫你。”
安瀾娅含着痛苦的顫音任誰聽了都會心頭發澀,聲音被電流影響後有些失真,那股心酸卻被無限放大,回蕩在耳蝸裏。
但池竹西嘴角弧度都沒動,半耷拉着眼,淡淡道:“不用了,您照顧好自己就好。”
他似乎笑了一聲:“不過您說得對,我的确嗤之以鼻。”
*
開學的第一天中午,池竹西找到了池源。
池源本來在教室裏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侃天侃地,突然一女同學紅着臉跑過來說門外有人找。
一群人開始起哄,說你小子可以啊,大中午的還有人“找”。
池源罵罵咧咧說不信謠不傳謠,拒絕早戀從我做起。身體倒是誠實得很,眉飛色舞沖出教室。
在看見找他的人是池竹西之後,池源一下子就萎靡了,也差不多搞懂了那女同學幹嘛要紅着臉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
才一個寒假沒見,池竹西像變了個人。
池竹西的五官面相大多承襲池樊川,骨骼清晰流暢,輪廓感十足,只是年少的青澀将那種鋒利弱化至輕柔。現在那張柔和的面容上甚至貼着大大小小的醫用膠塊。
而當他收斂了大多數表情的時候,內裏的那些堅實的東西便露出海面,再柔情的示好都不能動搖被海水千錘百煉的黑礁。
可這本來就是矛盾的。
怎麽說呢……有點像包裝好的商品掀開了塑料薄膜,露出現在小姑娘最喜歡的那種……破碎感帥哥?
池源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哽得更萎靡了。
看見池源的表情,池竹西眉梢一挑:“你身體不舒服?”
“這話你應該問問自己。”池源捂着臉,“你找我幹嘛,我媽讓我少搭理你。”
池竹西笑:“你倒是聽話。”
池源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話,有些惱怒:“高年級沒事少來低年級轉悠!你搞校園霸淩啊?!”
池竹西眼神微動,但那份怔松只存在眨眼的功夫,至少池源沒有發現有什麽不對。
“上次在門口被你抓住的那個人——”
“疤子哥?他又來蹲你了?”池源也嚴肅起來。
池竹西搖頭:“我想找餘陶問些事,你知道他高三幾班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