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少抽點煙吧。”
回神時,那聲音已離得挺近了,說話的人已走到他身邊。
“這裏改禁煙了?”林重問。
“沒有。”
不禁煙,你管個屁,林重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把煙頭碾滅在花盆裏。
“要不要喝點茶?”陳路生把手中的杯子遞了過去,嗆人的煙味裏混進來淡淡的茶香,隐隐還有股中藥味。
杯中的茶湯淡且清澈,茶葉撇了出去。
陳路生的視線輕輕掠過林重眼下的青紫,又說:“可以靜心安神,茶裏我還加了黃芪,對脾胃好。”
林重沒注意陳路生說了什麽,他盯着陳路生手裏的杯子,只覺得可笑。
這杯子是他送給陳路生的生日禮物。
他去DIY店自己做的。
陳路生從來沒用過它,說它醜,如今倒是翻出來用了,可真是辛苦他用這種醜東西了。
林重的視線并沒有停留多久,他伸手去接杯子,一交一接中,林重突然松手,杯子垂直落下,摔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茶水四濺。
“不好意思,我沒接住,多少錢,我賠給您。”林重終于爽了。
他送的時候,陳路生不想用,那現在也別用,他自己送的,他自己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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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生只看着地上的碎片,聲音發頓:“不用。”
“哦。”林重不客氣地走了。
臨進辦公室,他回頭看了一眼,陳路生蹲在地上,撿着地上的碎片,眼眶有些泛紅。
随後他把辦公室的玻璃門關上了。
玻璃是磨砂的,看不到走廊裏後來發生了什麽,林重繼續頭疼他那一堆單子。
走廊裏,陳路生撿起所有的碎片,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讓助理買了膠水回來,他用膠水把杯子一點點拼好。
杯子上裂痕橫生,接近杯底處缺了一塊。
陳路生跑出辦公室,在地上尋找缺掉的那一塊,中午下班時間,同事們陸陸續續往外走,有人見到陳路生這樣,問了句:“陳總,您在找什麽,我幫您找吧。”
陳路生不搭理人。
林重從他旁邊經過,他的小電驢被拉去修了,還沒修好呢,他和陸雪說了這幾天坐她車,他和陸雪一塊離開,陸雪把他送到家,他上樓時,鞋底蹭到臺階楞杠,從鞋底掉下來一塊很小的陶瓷碎片。
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麽的碎片,原來卡進他鞋底裏了,陳路生才沒找到。
他一腳将碎片踢遠。
它像小石子一樣,在地上彈了幾下,不知蹦到哪去了。
公司裏所有人都下班走了,除了陳路生,他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手裏的手機顯示通話是接通狀态。
“……小山送我的杯子碎了……”
陳路生嗓音喑啞,仿佛行走在沙漠裏的旅人,沙海無涯,而他快要渴死了,“我想把它拼好,可是缺了一塊,我怎麽也找不到,怎麽辦……缺了一塊,他真的把我給忘了,怎麽辦……”
他越說越亂,說病歷上寫的失憶是真的,說小山問他是哪位,說小山看他的眼神好冷漠,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說小山身體不舒服,不要他照顧,不讓他送他去醫院,說小山不坐他的車,說小山似乎很抗拒他,是讨厭他嗎,說很多很多,最後語無倫次。
電話那頭的程醫生聽出了陳路生狀态不對,“路生,你先冷靜。”
然而,陳路生好像聽不到她說話,呢喃着:“是不是被人踢到了別的地方?”
他站起來,開始将整個公司翻遍,手機還通話着,卻已被他扔在了走廊的地上,傳進手機那頭的只有翻找間發出的聲響,噼裏啪啦的,各種東西掉地上的聲音。
下午上班,公司員工過來時,一個個驚訝地站在門口,面面相觑:“我們公司這是招賊了?”
林重在外面看了一眼,好家夥,除了他那個桌子上的東西還在那,其他人的東西都在地上躺着呢,亂七八糟的,辦公室裏的垃圾桶倒扣着,裏面的垃圾全倒了出來。
“為什麽林重那沒事?”很快有人發現了異樣。
林重避着腳下的東西,走進去,拿起了自己的水杯,中午他走的時候,水杯不是放在桌子右邊的,而且沒有這麽滿。
“我的也被動過。”
他朝其他人聳了聳肩:“但,沒亂。”
助理走過來,讓他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不要議論,辦公室裏一陣怨聲載道,随後助理又說,月末給大家發獎金,一下怨言全沒了。
林重拿着上午理出來的幾張資金申請表,去找陳路生簽字,敲了兩下門,沒聽見裏面給個回應,他就直接推門進去了,陳路生的辦公室沒比他們的大辦公區好多少,桌子上的除了電腦,就只剩一個壞了的杯子了,其他東西都在地上,沒人收拾。
陳路生一直盯着那個杯子,手指摩挲着裂痕,對他的出現毫無反應。
他把手裏的材料拍在了桌子上,“麻煩您審核完簽字。”
陳路生遲鈍地擡頭望他。
許久,
“……缺了一塊。”陳路生的眼睛好紅。
“別找了,卡在我鞋底裏,被我不知道踢哪去了。”林重從地上撿起一根筆,放在那沓材料上,方便陳路生簽字。
伸出去的手被陳路生抓住,“踢哪去了?”
陳路生現在的樣子讓林重感到莫名,明明只是一個曾經看不上的東西,碎了也該無所謂才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魔怔了一般。
“誰知道,也許是回去的路上,也許是樓道裏吧。”林重說。
話落,便見陳路生沖了出去,帶起一席風。
林重望着不見陳路生身影的門口,門晃悠了兩下,他低聲罵道:“有病吧。”
陳路生不簽字,他這一下午的工作就進行不下去,陸雪下午摸了一下午的魚,打游戲打得飛起,他閑得無聊,參與了兩把,被陸雪罵慘,氣得陸雪不帶他了。
他在公司裏來來回回逛游,叼着煙,跟個二溜子似的,看見助理收拾陳路生的辦公室,他過去幫了把手,期間故意把陳路生的破杯子碰掉了,助理手疾眼快地接住,杯子沒迎來第二次碎裂。
助理後怕地深呼出口氣,對待林重客客氣氣的:“您可小心點。”
這個您字聽得林重犯別扭。
林重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坐陸雪的車回去,外面下了挺長一陣雨了,雨很大,路邊的積水甚至來不及滲下去。
雨點打在車窗玻璃上,噠噠的聲響挺催眠的,他在車裏犯迷糊,困得眼睛半睜不睜。
忽然聽見陸雪說:“那是不是陳總?”
林重一下清醒了,他往車窗外看,視線尋了半圈,看見了那道路邊的身影,陳路生的膝蓋幾乎全貼地,那個姿勢已經近乎于跪着了。
他将手伸進積水裏摸索着。
全身濕透,頭發緊貼在頭發上,衣服也髒了,簡直狼狽不堪。
林重很難将眼前的陳路生,和印象裏那個永遠光鮮亮麗、幹幹淨淨,還有潔癖的陳路生聯系到一起。
“停車。”
陸雪聞言,把車停在了路邊,陳路生就在他們前方。
林重看着陳路生完全跪在了地上,膝蓋頂着地面,從混濁不見底的積水裏摸出什麽,又失望地扔掉。
陳路生那一副狼狽樣令林重想笑,他忍不住笑出了聲,“趴在地上,像狗一樣。”
陸雪一臉奇怪,她看着林重笑,笑聲裏滿是嘲諷,林重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捂着臉,彎下腰,不停抽泣。
“林哥。”陸雪無措地撫摸着林重的背。
那一刻,陸雪忽然不知道林重之前在笑誰了,真的在笑老板嗎,還是在笑他自己?
林重在嗚咽裏擠出兩個字:“開車。”
陸雪握住方向盤,開車離開,林重哭夠了,靠着椅背,望着窗外不語。
“林哥,你沒事吧?”陸雪問。
林重沒回答,而是問陸雪:“小雪,如果一個渣男他傷害了你,你們分手後,他又來找你,你會怎麽做?”
“當然是給他一巴掌了。”
林重又問:“那他如果突然表現得很在乎你呢?”
“那就趁着他在乎我,多給他幾巴掌,直到他裝不下去。”陸雪說,“林哥,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林重無聲笑了,大抵是哭過的緣故,他嗓音微啞:“是啊,狗改不了吃屎。”
車駛到了樓下,林重下車,鑽進了樓道裏,回到家,他吃了飯,看會兒書,就洗洗準備睡覺了。
正要拉上窗簾,無意間目光落到樓下,陳路生似乎剛從這棟樓裏出去,身影一點點走遠,倏地他轉過身,仰起頭,望向林重。
他驚喜于林重趴窗戶看他,眼睛笑彎了,高舉手朝林重揮了揮,右手攥成拳,握着什麽。
“我找到了。”他大喊。
林重聽不清他喊的什麽,也看不清他的笑,不遠處路燈的光亮未能照到他身上,他融在黑夜裏,林重看到的只是他模糊的身影,和晃動的手臂,林重覺得他莫名其妙,不做任何回應,拉上窗簾,躺床上睡覺了。
樓下,眼看着林重關燈拉簾,陳路生的手臂緩緩無力地垂了下來,手裏的陶瓷碎片劃破了他的掌心,開了道細小的口子,鮮血的溫熱流淌過指間,刺痛感劇烈,帶着火辣的灼燒感。
他攥緊手掌,碎片的尖端嵌進了傷口裏,疼痛加劇,可似乎心裏缺失的那一處被這一小塊碎片補上了,他竟覺疼得痛快。
“晚安,小山。”他望着那扇窗戶說“祝你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