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1】
陳晰再見季明揚,是在一個天氣晴好的午後。
下午上課的高峰期已經過了,宿舍樓外零星有幾個人從小徑中穿行而過,騎自行車的人挾着一陣風穿梭在林蔭道上,背影輕快,掠動着,飛快地遠去了。
從宿舍樓南門往外望,金色的陽光兜頭落下,在地上摔得粉碎,地面亮得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
門頭上迎新的橫幅還沒撤下來,歪歪斜斜地挂着,如同一塊鮮紅的頭巾。
陳晰單手托着一只快遞盒,低頭掃過手機屏幕上的信息。
【盛啓安:陳晰,宿管說咱們寝的電卡還沒領,你能順路去領一下嗎?】
他手指下滑到對話框裏,才剛打完兩個字,對面又跳出來一個白氣泡。
【盛啓安:現在不用了,老大已經給我們領回來了。】
于是陳晰把剛打完的字删除,回複了一個OK的手勢。
宿舍外的這條路是用鵝卵石鋪的,走起來有點硌腳,卻也免除了自行車騎上來的麻煩。陳晰兀自低着頭,撇見一抹濃重的影子延伸到自己腳邊。
他微擡起頭,餘光掃見來人的手臂,上面伏着很明顯的青筋,手腕上扣了一只黑色的機械表,紫白相間的文化衫難得的被他穿得清爽利落。
一個想法沒來由地浮上心頭——
這人恐怕得是新生裏的風雲人物。
陳晰會産生這個念頭,是因為季明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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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揚這個人身上自有一股疏朗的氣質,肩膀寬闊平直,最撐得起這種有些正式的着裝。更重要的是,他的手腕也同樣修長骨感,如同白玉雕鑿出來的藝術品。
這個荒唐的想法只從心中一劃而過,很快,陳晰把唇角幾不可察的笑意撫平了,他微微錯開身,對來人說了聲:“借過。”
那人停步,微微側身,讓陳晰先過去。
陳晰被手頭的消息占據了注意力,目光略微上移,只瞥見他胸口印着的院徽。
經濟學院。
是季明揚在的的那個院。
這個認知讓他短暫地晃了下神,下一瞬,他的衣袖間灌滿了涼風,緊接着就被驟然掀起的大風迷住了眼睛。
陳晰急促地眨了好幾下眼睛,眼前的石子路才重新變得清晰一些。
風天,晾在樓下的白色床單正在風中狂舞,擰成了一條造型怪異的麻花。宿管阿姨沖出來搶救時,一只手從斜後伸出來,替她捉住了飛起的被角。
“哎喲,小夥子,謝謝你哦。”
陳晰被亂飛的被角搭住半邊肩膀,只露出半張雪白的側臉。他臉上的線條柔和,整張臉就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勾出來的畫作,被包裹在一團迷人的霧霭之中。
“順手的事。”他微笑着說。
這種笑經不起仔細琢磨,弧度标準,卻因為目光閃躲,只虛浮在表面,像是張一揭就掉的劣質面具。
應付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倒還不賴。
【小夥子人長得俊,人也怪好的嘞。】
陳晰的目光掠過阿姨的頭頂,那上面浮動的字已經消失了,又出現了新的內容。
他不想看,于是垂下眼皮。
因此,他沒有看到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停住了腳步,在大風中灼灼地盯着他的臉,眼眸漆黑如星。
宿舍大門又壞了,只有半扇玻璃門能勉強推開。
有兩個學生從裏面推出來一個大紙箱,上面貼着愛心募捐的字樣。紙箱不上不下地卡着門框沿,把好幾個人堵在裏外兩頭。
【怎麽又堵了啊?】
【這門就不能修修嗎?】
【啊啊啊,我真的很想上廁所(寬面淚)】
【煩死了,搞那麽大箱子幹什麽?】
【靠靠靠靠,我衣服要被大風卷走了你們趕緊放我去收衣服啊!!】
陳晰靠站在牆邊,從糖紙管裏摳出一顆曼妥思。
淡紫色。
葡萄味?還是樹莓味?
他猜是葡萄味。
糖衣融在舌尖,酸味泛上來。
陳晰眼角微微一抽。
猜錯啦,是樹莓的呢。
陳晰心裏冒出來一個活潑的聲音說。
“借過!讓一讓!”
一個毛毛躁躁的男生蹬着臺階跑上來,差點照着陳晰的下巴來一記鐵頭功。
【哎喲我去,這怎麽還站着個人呢!】
“抱歉啊,跑急了。”
“嗯。”
陳晰拽高了衣領,把半截下巴埋進去。
太酸了,臉僵,笑不出來了。
【啥時候能好啊,急死我了QAQ】
據吃菌子中毒的不知名網友宣稱,吃菌子産生的幻覺包括但不限于看到重影、小人……還有彈幕。
作為一個長在紅旗下,生在春風裏的新時代好青年,陳晰篤信唯物主義價值觀,相信困難只是一時的,已經對這種症狀見怪不怪。
他沒中毒。
也沒中邪。
哪怕送去協和做檢查,也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單純的瘋了而已。【2】
陳晰“瘋”得有點特別:他看見的那些心聲都是真的。
目光從別人的頭頂移開,陳晰垂眸看了眼宿舍的群聊。
盛啓安:【@陳晰你怎麽去了那麽久?快遞站不就在樓下嗎?】
陳晰:【又趕上交通堵塞。】
李家卓:【得了,鐵定是樓下大門又壞了。@陳晰門好了喊我一聲,我要去地超打印個資料。】
幾乎被鏽蝕的門框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悶響,紙箱被人從裏頭硬推了出來,人群開始松動。
陳晰站在臺階邊,往群聊裏敲了一個好字。
“都讓開點兒,注意安全。”
“小心啊,小心。”
砰地一下,箱子角不知道撞到了誰,人群裏有人開始倒退,一步一步,一直退到臺階邊緣,陳晰在機械性的後退中驟然失去了平衡。
失衡的瞬間,陳晰下意識地去抓握身邊的扶手。
什麽都沒抓到。
要摔了。
他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就在那剎那間,一只手從背後拽住了他的手臂:“小心。”
快遞盒咕嚕嚕地從手裏翻下去,陳晰撞到了身後人的肩膀,他鼻尖聞到了一股很淡的桂花香,一簇金綠交映的桂花簌簌地從衣服的褶皺間滾落下去。
陳晰高懸的心髒重重地摔下去,這種疼痛更甚于身體上的撞擊,咚地一聲墜地,撞得他肋骨發疼。陳晰攥着那片眼熟的衣袖,眼眶發涼。
糟了。
好像被風吹出眼淚了。
陳晰擡頭,看見季明揚鋒利的鼻骨線條,平直微抿的薄唇,還有喉結邊一粒淡色的痣。
他眨着眼,眼眸濕潤,近乎要淌出眼淚:“……謝謝。”
背後人長着一張格外英挺的臉,鏡框微微下滑。光影格外優待他,午後炙熱的陽光灑在他臉上,鏡片上晃動着明亮光斑,淺灰的陰影落滿眼窩。
陳晰單手扶住牆壁,和季明揚拉開些許距離。
季明揚微微皺眉,卻沒有立刻松開手。他探究的眼神往下落在陳晰臉上,導致陳晰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這樣對心髒可不太好。
陳晰體驗了一把心率不齊,抽出思緒這樣想着。
季明揚艱難地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眯着眼,吐出幾個字:“你是……陳晰?”
他說陳晰這兩個字的時候風襲過樹梢,這兩個音節輕飄飄的,像是一片掉落的樹葉。
陳晰提起唇角肌肉,展露出一個禮貌又冷淡的笑容。
弧度恰到好處,是他練習了上萬次的成果。
“你認識我嗎?”
他身後一片混亂,人群嘈雜。
放在一場電影裏,大概值得一個慢鏡頭特寫。
其實也就是短短一秒鐘的功夫,季明揚的唇抿得更緊了,眼眸裏流轉出晦暗不明的光,頭頂随之飄浮出了一行彈幕。
【我們是一所高中的啊。】
【他難道不認識我了嗎?】
【這太荒唐了。】
眼皮被陽光照出一片鮮豔的暖紅,陳晰心想:怎麽會不認識呢。
他當然認識季明揚——
永遠穩坐年級第一的學霸。
人人交口誇贊的好學生。
更重要的是……
這是他暗戀過兩年的人。
陳晰牽動唇角,讓自己的臉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然後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那個……抱歉,我真的記不起你的名字了。”
季明揚神色複雜,都忘記硬扯出來一個笑容:“我叫季明揚。”
作為對比,陳晰臉上笑容就十分明亮了:“對對,季明揚,我記得你的。”
他表演他鄉遇故人表演得情真意切。
“原來你也來A大了啊,我還以為你被隔壁學校挖走了呢!”
季明揚的唇角天生有些向下彎,顯得不容易高興起來,他冷冷淡淡地回應:“我沒有去B大。”
【他居然真的不記得我了,怎麽會……】
【我對他來說,這是個陌生人而已嗎?】
陳晰瞥見他頭頂的彈幕,睫毛莫名地微顫。
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
居然有人不認識他這種風雲人物……他一定很意外了。
陳晰心裏這麽想着。
就是沒想到——季明揚的內心戲還怪多的呢。
還以為他的心聲只會吐單字呢。
陳晰這麽想完,季明揚的心聲就蹦出來一個音節。
【哈】
?
還真開始冒單字了。
【哈】
系統怎麽好像抽風了。
【離譜。】
哦,原來是卡頓。
【離譜。】
好像不止是卡頓了。
季明揚瘋了啊喂。
場面一度靜止了,在這張幾乎定格的畫布裏,只有一道持續不斷的嗡鳴聲在響着。
陳晰怔了兩秒鐘,把自己的手臂往外抽了下:“我沒事了,你接電話吧。”
季明揚沒施力,陳晰輕輕松松地就掙開了。
他聽到季明揚接起電話,平穩地開口:“你說。”
順便蹲下去,撿起摔在地上的快遞盒。
陳晰雙手捧過快遞盒,對季明揚比了個手勢:“我進去了?”
季明揚垂着眼皮,很冷淡地嗯了一聲,同時應付了電話內外的兩個人。
他微側過身,涼風穿堂而過,吹開他的額發,風裏有一股極淡的桂花香。
他的話音比秋天的風更涼。
“大門又壞了。馬上就來,別催。”
季明揚不緊不慢地往上邁一個臺階,門是玻璃的,6號宿舍樓幾個塑料字橫貼在中央,隔着斑駁成塊的髒污,陳晰的身影像是被塗抹過的鉛塊,跳動着地消失在了視野裏。
季明揚答完話,沒挂電話:“問你個問題……我長了張大衆臉嗎?”
這話一出,過路人紛紛對他側目而視。
你都長整容模版那樣的,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電話那頭的人罵得就比較直接了:“季明揚你別逼我動手扇你。”
季明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目光微擡,陳晰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
跑得倒是很快。
“上來了,一分鐘。”
然後把電話給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