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雨風回
“那麽你呢?你會告訴我嗎?”紫貝問道,“十八年前的陸離,十八年前的真相?”
陸離的目光移向雨後的朝霞,冷漠之中平添了一絲柔和,但他的聲音依舊冰冷,“你沒有必要知道。”
“我想知道。”紫貝當即接口道,“我想知道從前的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現在的你,又是什麽樣的人?”
“你想了解真實的我,便必定要了解真實的阮城秋,真實的柳乘天。”陸離道,“他們是你的恩人,如果真相并不美好,你會感到痛苦。”
“人生在世,難有完全,但求真心。如果能夠了解真相,我情願痛苦。”紫貝的語氣十分堅決。
陸離側眼望着她堅定的眼神,不由一笑,道:“你年紀尚小,不懂世情險惡,凡事莫要想得如此絕對。”
“我已經十八歲了,不小了。”紫貝反駁道。
陸離笑道:“你若視柳夫人為你的母親,那我亦算是你的父輩了。”
紫貝啞然,若是旁人看來,定會笑這少年口出狂言,但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她已經漸漸相信陸離并非常人眼中的單純少年。他真實的年紀,真實的過去,無人知曉。當然,除了柳夫人。但柳夫人卻決不會談起此事,這是她與柳盟主共守的秘密。
陸離望着她黯然的眼睛,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道:“柳乘天不會有好下場的,你還是盡早另謀高就,免得惹禍上身。”
“惹什麽禍?若有禍,亦是你帶來的。”紫貝擡頭注視着他的眼睛,“如果往後,我站在盟主與夫人一邊,你會殺我嗎?”
陸離沉默片刻,道:“如果你要阻攔我,我會的。”
紫貝默然,她已料想到了她的結局。
朝霞褪去,萬物初醒,大地再度投入了新的一天。湛藍的天空帶來生命的氣息,溫暖的陽光為游子照亮了前行的路。
陸離手持紫青劍,邁步上前,在紫貝身旁駐足,順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邊一朵月牙狀的雲,悠悠地飄浮于天際,自由自在,令人神往。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終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紫貝不由自主地擡腳跟随在他的身後。他便是這樣一個人,擁有一種神秘的令人着迷的力量,引得你不由自主地去探尋。
然而歲月如流,天地翻新,封陵亦不再是記憶中的封陵了。崇山峻嶺間,只感到風雲變幻,江河洶湧,陸離持劍站定,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已誤入迷陣。
紫貝呆立原地,她知道這是柳盟主派人設下的陣法,據山為基,規模浩大,勢要困住陸離不可。無論她此刻有着怎樣的想法與沖動,她都不能輕舉妄動,她告誡自己,她必須置身事外,這是她最為明智,也是唯一的選擇。
這是“山雨風回陣”,乃當世奇人扶搖子所創,扶搖子擅陰陽之術,通紫微鬥數,為柳乘天仁義所感,甘願效忠于他,較之紫貝,更受重用。但扶搖子卻一直視紫貝為勁敵,大概是他二人功力不相上下的緣故。紫貝多年以來侍奉在阮城秋左右,除了定期為柳家莊占蔔,并未曾施展過紫微鬥數。她這一身本領乃父親所授,自小練習,父親離去之時,已十分純熟。而今她更是一眼識破此陣,并已看出破解之法。扶搖子精通陰陽之術,雖能獨創陣法,但功力尚淺,并不難解。當然,這僅是于紫貝而言。那麽陸離呢?他雖武功高強,但能走出迷陣嗎?紫貝暗自握緊了拳頭,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山雨風回陣”,極力抑制住自己向前邁的腳步。
陸離在陣中徘徊,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處虛假的幻象,對遠方傳來的各種聲音充耳不聞,終于,他拔出了那把重回他身邊的紫青寶劍。
紫貝心底的擔憂霎時爆發出來,她深知只要對幻象發起攻擊,必會引爆陣法,自取滅亡。她當即提起腰間的鈴铛,在她擡手的剎那,耳畔傳來一聲巨響,火花四濺,灼燒了她的衣角。
她看見陸離挺拔的身軀伫立在廢墟之中。
紫貝陡然明白,她的擔憂純屬多餘,他既懷恨歸來,必有必勝把握。如若她沒看錯,陸離亦懂得紫微鬥數,唯有內行之人,方能以此法破陣。
陣滅引出了扶搖子。那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兩鬓斑白,手持羽扇,自有一番仙風道骨。
陸離輕蔑的眼光掃過扶搖子,笑道:“在下聽聞足下當年亦是風塵外物,何以棄明投暗,做出此等茍且之事?”
扶搖子笑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他撩起長袖,擡步走來,“先聞此界武林大會有一天才少年,武功高強,勇奪魁首,如今看來,足下不僅是有蓋世武功,更要與我扶搖子搶飯碗了。”
陸離冷笑不語。
“柳盟主為人寬厚,他念你少不更事,願放你一條生路。”扶搖子道,“只要你肯随老夫回去,老夫保你性命無憂。”
“我的命,由不得你來做主。”陸離冷眼望着扶搖子,道,“你應知非我敵手,還是莫要白白送死。叫你的幫手出來吧。”
扶搖子尚未答話,陸離四周已圍滿了手持刀劍之人,或是武林大會上與柳乘天投好的江湖中人,或是柳家莊的守衛。
紫貝驀然間被排除在戰圈之外,她收起手中的鈴铛,緩緩後退。
“爾等與在下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何苦平添殺戮?”陸離沉聲道。
扶搖子道:“足下少年英才,前途無量,實不該走了歪路。柳盟主向來愛才惜才,只要你誠心悔過,放了紫貝姑娘,盟主可以既往不咎,‘天下第一’的名號依舊非你莫屬。”
“紫貝姑娘?”陸離笑道,“足下這個借口未免太過可笑。”他側眼望向身後的紫貝,道,“她随時可以走,然爾等,可便不一定了。”
紫貝緩緩從包圍之外繞到前方,她望向扶搖子,而後垂首道:“恕紫貝鬥膽,懇請先生退後。”
“老夫好心救你,你此話何意?”扶搖子道,他的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你,在此人身邊過得很是逍遙!”
“紫貝是為先生安危着想,此事,還需同盟主再做商議。”紫貝低聲道。
扶搖子正欲開口,忽見一道劍光閃光,直逼面門而來,紫貝轉頭望去,只見陸離持劍而來,飛身向扶搖子刺去。四周衆人當即持劍阻攔,将陸離與扶搖子二人包圍在中心。
陸離劍鋒陡轉,轉身間刺向身旁衆人,扶搖子身受劍氣,跌出重圍,紫貝亦被再度排斥于戰圈之外。她擡頭望去,但見陸離飛身周旋于包圍之中,他緊抿的嘴唇滲出一絲淡淡的血跡,紫貝心中驟然泛起一陣驚惶,她當即飛身躍起,提起腰間的鈴铛,默念咒語,搖鈴于山間。登時狂風大作,落葉飛舞,碎石陡起,四下陷入一片混亂。
紫貝越過人群,拿出另一串短鈴挂在陸離腰間,陸離霎時清醒,正見紫貝搖鈴示意,二人攜手逃出這一片混亂。
晝夜狂奔之後,終于逃出了封陵,眼前是一片寂靜的山野,別有一番春光。
紫貝取下陸離身上的鈴铛,卻見他當即支持不住,跪倒在地,嘔出一大口鮮血來。
紫貝知道他無意傷扶搖子,為求速戰,便假意出劍,然而紫青劍鋒利異常,他将劍氣控于掌心,以便适時突轉劍鋒驅散旁敵,沖出包圍,但劍氣淩厲難以掌控,情勢緊迫,劍氣回沖,必然傷身,當時他唇色變白滲出血跡,便是如此緣故。紫貝看出他如此下去必然不敵,故而出手救他突出重圍。為了逃出封陵晝夜趕路,此番力竭,積血攻心,亦是躲避不過。
紫貝心下怆然,低聲道:“你這是為何?”
陸離含血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聲音低啞,道:“我從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他們的血,配不上我的劍。”
紫貝嘴上無言,心中卻是思緒萬千,想起之前在他身陷“山雨風回陣”之時自己的猶豫,內心更感愧怍。
陸離望着眼前廣闊的天地,心中登時舒展萬分,他盤膝而坐,運功療傷,半晌,臉色方恢複如常。
紫貝緩緩靠近,望着他的側臉,往日的冰冷仿若被此刻天際的日光融化,她的聲音亦因此變得柔和非常,“你好些了嗎?”
陸離微微點頭。他回望着紫貝明亮如水的雙眸,仿若從中看到了人世間最美的風光,那也曾經屬于他,那是任誰人亦無法忘懷的韶華!
風雨過後,晴空萬裏。面對這陌生的荒野,面對這陌生的城鎮,紫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冷。她自從離開苗疆來到中土,便把封陵當做第二個家,從未到過別的地方。而今驟然離開封陵,失落與孤寂不免油然而生。
陸離仿若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他拿出錦囊中的碎玉,青中含黑,折射出金色的陽光,他拿出其中一半,遞給紫貝,指着對面的馬廄,說道:“你去那兒找一個姓江的男人,四十歲左右,絡腮胡,把這玉給他看,他會送你回到封陵。”
紫貝手握碎玉,感受着它破碎的暗痕,垂目凝視,良久,方才沉聲開口,她道:“我不回封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