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旱雨驚雷(上)

西風雨,浮雲淚,碧波含翠,秋涼雁不歸。回首楚天接黃草,千裏煙催,路遙人不回。

素塵早,朱霜老,落月殘燈,換取青冥醉。悠悠人事看不盡,雨随風追,難挽東流水。

初秋的天氣總是這般不留情面,在這筆生意将要談成的時候,一顆豆大的雨珠落在了題着這闕《蘇幕遮》的山水畫上,霎時染開了墨跡,原本巍峨的山頭如那買家一般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書生急忙拉起寬大的衣袖為面前桌上的字畫遮雨。然而為時已晚,買家的老者已經頻頻嘆氣。

“我說老先生,這定好的價,您可不能反悔。”書生決定先下手為強,站了一整天,怎麽也得把這畫賣出去。

“唉,這不是反不反悔的事兒,小夥子,老夫早就說啦——這畫是好畫,詞是好詞,可這擱到一張紙上,便稱不上什麽好作品了。”老者嘆道。

“您先前可不是這麽說的!”書生氣得瞪大了眼睛。

“我怎的不是如此說法?”老者擡高了聲音,“小夥子,你看你這山水是好景,可這詞卻是悲義,既然擺在了這市面上,可不得叫人品評?我說你這不合襯,可不就是不合襯?”

“話不能這麽說。”書生收起怒氣,放緩了語氣,笑道,“方才是好景不錯,可你看現下,這山頭禿沒,草木荒蕪,哪裏還算得上好景?這麽一來,跟這詞不就對上了?”

老者聽罷,便俯下身子細看。

“您仔細看看。”書生笑道。

老者卻再次搖頭,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見人群後一陣混亂,有人尖聲喊着:“走開走開!”

書生面色一沉,已知來者謂誰。

“走開,快走開!”

那是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女,生得明眸皓齒,清麗秀美,一襲淡藍色的衣裙在雨裏沾染了泥垢,卻依然不顯狼狽,反倒更加明媚可人。

少女撥開人群,走到書生面前,看也沒看他一眼,便收起滿桌的字畫,一面收,一面道:“散了吧,不賣了。”

書生眼見辛苦作出的字畫轉瞬間在少女手裏亂成一團,不禁又氣又急,忙将字畫從少女手中搶回,道:“我的小姐,您可別鬧了。”

“我鬧什麽了?”少女不服氣地努起嘴來,“我說不賣,就是不賣了!”

老者與背後的一衆人一同看向書生,書生感受到的卻是少女的怒目,忙附和道:“不賣了,不賣了。”面上的表情卻是難看至極。

待那人群散去,少女方才發出得意的笑聲。

書生卻顯然憋了一肚子悶氣,無可發洩,只得垂頭整理字畫。

少女望見書生的模樣,收起了笑聲,背過身坐上書生面前原本擺放字畫的桌子,道:“你先別急着生氣,我找你的确是有正經事兒。”

“你哪天沒有正經事兒?”書生将字畫放進包袱,接道,“說吧,這回是放了小虎子家的雞,還是宰了劉嬸家的豬啊?”

“這算哪門子正經事兒?書生,你可別小瞧了你家小姐!”少女笑道,她仰着身子往書生身邊湊去,低聲道,“過來,我告訴你。”

書生本不想理她,可誰叫她是小姐,他無論如何也得做做面子,便一臉無奈的湊過耳朵去。

少女露出得意的笑容,道:“我剛接了一單生意。”

“真的?”書生驚得險些将少女撞到地上,畢竟他這小姐已經有大半年沒接過生意了。

“當然是真的。”少女一本正經地坐直身子,道,“所以我這不是急着來叫你嗎?咱們啊,今晚就出發。”

“去哪兒?”

“嶺和鎮。”

這少女喚作陸念珠,在嶺陽有家祖傳的酒館,自從三年前她的父親去世以後,這酒館的生意也變得愈發慘淡,鄰裏們都為那老陸一家惋惜,這幾代興隆的酒館便要敗在這陸念珠的手裏了。這鄰裏間的猜測倒不是毫無根據。那陸念珠打小便不學無術,四處闖禍,喜歡跟酒館裏的小二厮混。比方說那書生,以前便是在嶺陽酒館裏做夥計。老陸死後,陸念珠不懂生意,倒也不關門,日日在那兒耗家底,隔三差五地,還出去游山玩水。可沒辦法,誰讓人家家底厚,這也是羨慕不來的。再說回書生,酒館裏的大小夥計早已散了,他也不能靠陸念珠吃飯,便出來做字畫生意。起初人們以為他是倒賣名家手筆,可後來才發現那字畫都是他親筆所作,看來原先作酒館夥計當真是埋沒他了。可嶺陽這小地方,哪裏做得了這高雅的買賣,況且他也不是什麽名家,便是畫得再好,寫得再妙,也賣不出什麽好價錢。但這不是重頭,關鍵還是因為那陸念珠。你說陸念珠自己不上進便也罷了,出去游山玩水還總拉上書生,心情不好便來砸生意,書生也是好脾氣,心裏有怨,最多嘴上抱怨幾句,卻一直沒跟她絕交。

這不,陸念珠便關了酒館,和書生一起縱馬上路。

二人日夜兼程,翌日正午,便行了大半的路。途徑客棧,二人便下馬休整。

陸念珠喝了一口粥,道:“待馬兒吃了些草,咱們便上路。我答應了人家,明兒一早趕到。”

“這單生意多少錢,急成這樣?”書生調侃道。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陸念珠柳眉倒豎,面含怒氣,道,“你把小姐我當什麽了?奸商啊?”

“我沒這麽說。”書生急忙否認。

“我告訴你,我這是為民除害,為民除害懂嗎?”陸念珠瞪大了眼睛,一臉認真,道,“咱們這行拼的就是時間,晚一步都可能壞事!”

“知道,知道,多謝小姐教誨。”書生急聲應和道,他轉眼望向陸念珠,笑道,“不過說真的,多少錢啊?”

“錢嘛……”陸念珠笑道,“确實不少,是他們鎮長請我去的。”

“鎮長?”書生道,“我還以為是哪個官老爺!”

“有生意就不錯了。”陸念珠道,她眉頭一蹙,擺擺手又道,“我只要動動手指頭,賺的可比你那些破字畫多多了。”

“是嗎?”書生笑道,“不知道是誰大半年沒生意接,要靠我那破字畫養活呢!”

陸念珠不服氣地白了書生一眼,不願與他争論下去,拍拍袖子,道:“吃飽沒,吃飽上路!”

傳言嶺和鎮是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從前人煙稀少,僅有幾戶人家,盜賊橫市,常常鬧得家家雞犬不寧。不過約莫是十多年前,京裏派來了個小官任鎮長,不到兩年,便把這嶺和鎮治理的井井有條,家家人丁興旺,豐衣足食。鄰鎮那些過得清苦的人家也紛紛遷來此地,以謀富貴。

但是嶺和鎮給陸念珠的第一印象,并不如傳聞那般美好。幹涸的土地,枯死的莊稼,以及沿途的餓殍滿地,均與那個傳說中富饒的小鎮大相徑庭。

書生望見這景象,不由疑道:“小姐,這明明是老天爺的事兒,怎生請你來?”

陸念珠笑道:“一看你這道行便不夠!不錯,我管不了天上那老天爺的事兒,也管不了地底下閻羅王的事兒,可這地上的事兒,我還是能管一管的,陰陽兩道,都得敬我三分。”

“诶,小姐,你是說……這不是老天爺的事兒?”書生道。

“算你聰明這一回!”陸念珠道,眼裏流露出一絲得意,“看來不只是你,想必整個嶺和鎮的百姓都錯怪老天爺了。”

書生不解。

陸念珠掐指一算,笑道:“你等着,不出兩個時辰,必有大雨傾盆。”

書生知道陸念珠在這點上從未出過纰漏,只道:“可若真是突降大雨,咱這銀子還賺不賺了?”

“賺!當然賺!”陸念珠道,“大雨并非突降,而且,縱使有雨,這久旱依舊難解。”

書生欲再言,頭上卻忽而一聲悶雷打響,仿佛在為陸念珠助威,陸念珠仰頭笑道:“雷公果然懂我!”她猛地揚鞭加速,側身望向書生,道,“快走!我要在雨來之前,抵達嶺和鎮。”

嶺和鎮鎮長是個中年男子,久經滄桑,鬓角微白,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上十來歲。當然,他實際的年歲并無從知曉,但這一切在陸念珠心底早已有數。

陸念珠下馬後,并不急着去找鎮長,而是先四下窺探。反倒是鎮長一早便派來了仆人接陸念珠到他家中去。陸念珠見狀并不推辭,便跟着仆人一同到鎮長府上。

“這位想必便是陸姑娘罷。”鎮長笑道,微微拱手,“百聞不如一見,久仰,久仰。”

“在下陸念珠。”陸念珠回禮道,“這位是我家小夥計,劉……”她轉眼向書生眨眼,輕聲問道,“書生,你叫什麽?”

“哦,在下劉赟。”書生上前道。

鎮長思索片刻,笑道:“文、武、貝,劉赟,好名字。”

“爹娘的一個念想罷了。”書生笑道,“說來在下,倒真配不上這名字。”

“你尚年輕,前路尚長,能走到哪兒誰也說不準。”鎮長笑道。

陸念珠趁着書生開口之前,打斷了這場沒完沒了的客套,“鎮長,念珠此行是應您之邀,所以以後這事兒,也少不了您的幫忙。”

“那是自然。”鎮長笑道,“姑娘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咱一定給姑娘辦到。”

“好。”陸念珠道,“給我準備一個幹淨的客房,必須是在三層以上,還有一桌飯菜,要求不高,五菜一湯,送到房裏來。”

“就……這樣?”鎮長顯然并未聽到他意料之中的要求。

“哦,對了。”陸念珠看了書生一眼,又道,“是兩間客房。”她歪頭望着鎮長,道,“有問題嗎?”

鎮長從錯愕中回過神來,尴尬一笑,道:“沒問題,沒問題。”

陸念珠未料到鎮長做事如此有成效,這三層的客房與可口的飯菜甚合她的心意,與從前接的那些生意時所遇境況大不相同。酒足飯飽後,她躺在床上小憩片刻,卻又不敢真正睡去,畢竟她這個人一旦睡着,縱是天雷地虎也難将她驚醒。她在這點上是吃過教訓的。她平日裏看起來雖玩世不恭,但對自己的飯碗倒是心細得緊,說什麽也不能說了差錯,壞了口碑,誰都知道,拿人錢財,□□,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眯了一會兒眼睛,耳根卻一直清靜得很,這異常的清靜,卻着實壞了陸念珠的心情。她從床上跳起來,跑到窗子邊看,窗外卻依舊是陰郁的晴空萬裏,沉悶地,無絲毫下雨的跡象。

陸念珠轉身開門,左右探視一番,喊道:“書生,書生!”

她喊罷半晌,方見書生急匆匆地往樓上走來。

“你去哪兒了?”陸念珠問道,語氣裏帶着一絲焦急。

“我去找地方了。”書生答道,仿佛是怕陸念珠怪罪,忙補充了一句,道,“是你叫我去的。”

“沒錯,我叫你去的。”陸念珠接道,“那你找着了嗎?”

“沒找着。”書生道,“這都過了三個時辰了,一點兒雨滴兒都沒。”他走近陸念珠,低聲道,“小姐,你是不是算錯了?”

“不可能。”陸念珠當即否認,她蹙眉思索片刻,喃喃自語道,“定是有鬼作怪。”她仰起頭看向書生,問道,“我問你,東西都收好沒?有沒有打草驚蛇?”

“都在我房裏放着呢,也在三層,是小姐您選的地方。”書生答道。

“難道,是雷公耍我?”陸念珠靠在門上,望着頭頂烏壓壓的牆壁,“本小姐是誰,要耍,也只有我耍雷公。”

書生見狀,不由問道:“小姐,這回是非要有雨不可嗎?”

“當然。”陸念珠道,“眼下,唯有雨神,能助我引蛇出洞。”

沉默半晌,陸念珠轉眼望着一臉茫然的書生,不由連聲嘆氣道:“笨,跟了我這麽多年,一點聰明勁兒都沒學到。”

“學到了。”書生辯解道,他望着陸念珠,猜測道,“小姐,莫非是想求雨?”

“算是罷。”陸念珠這才一笑,道,“拿上東西,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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