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旱雨驚雷(中)
鎮郊大片久旱的農田上的蕭索寂寥,與鎮中狹小的虛假繁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當朝正處于四方作亂的危急時刻,幼主無能,權臣當道,又豈能顧得上這一隅的相安?
古有民謠道:“七月流火,過我山陵。女兒耕織,男兒做兵。有功無賞,有田無耕。有荒無救,有年無成。悠悠上天,忘我蒼生。”想來說的正是這番景象。
陸念珠難得有此悲天憫人之心,在書生看來亦是愈發驚奇感動。
兩人行至郊外一座山坡之上,取下包袱,拿出一盞香臺,置于一塊直立的長石之上。
書生道:“方圓百裏之內,此地最高。”
陸念珠點頭道:“我懂了,是我小瞧了那些小鬼。看來,他們已經能離開地面,只差上天的本事了。”
“那該如何?”書生問道。
“他們能上天,我也能。”陸念珠笑道,她看向書生,又道,“去買把傘來。”
“我們不是有傘?”書生說着,欲取出包袱中的舊傘。
“不成。”陸念珠擡手制止,又道,“我叫你買把新傘來。”
書生雖有不解,卻仍只得遵命,道:“是。”
書生于是當即下山去,嶺和鎮地處平原,縱使有山,亦如這個山坡般平緩矮小。他一路走,一路跑,不時便到了鎮裏的集市,所幸買傘的攤位并不難找,攤主是個清秀的年輕女子。
書生道:“給我拿把傘來。”
“什麽顏色的?繡花的還是題字的?”那女子笑道,“我這兒傘可多了,什麽樣兒的都有。不知道公子相中了哪個?”
書生卻着實對她身後的各式各樣的傘看花了眼,只道:“随便哪個,我有急用。”
話音未落,他便感到一顆豆大的雨珠打在他的頭上,其後,便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女子忙取了一把傘來,道:“怪不得是急用,公子真是未蔔先知!”言罷,便掩面輕笑。
書生接過女子遞來的傘,付了錢,便急匆匆地撐傘離去。他未料到這場雨來得如此迅猛,而他的傘卻未能在雨前送到小姐手中,小姐對這場雨如此看重,若因他買傘遲了而誤了事,他以後可別想跟着小姐幹了。
待書生匆匆趕回之時,陸念珠卻正坐在長石般小憩。書生剛想把傘遞過去為她遮雨,卻發覺陸念珠衣着得體,并未有絲毫雨水的沾濕。
陸念珠輕眨眼睛,笑道:“你看看腳下。”
書生聞言低頭看去,不由大驚:地上幹燥依舊,并無一絲濕潤。他移開傘擡頭望天,卻又着實看見烏雲密布,大雨傾盆,冰涼的雨水落在臉上,卻無絲毫的濕潤之感,這詭異景象,不由使書生驚異無比。
“怕了?”陸念珠笑道,她嬌俏的紅面是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
“沒有。”書生否認道,“這些年,什麽大鬼小鬼沒見過,這算什麽?”
“好,這就好。”陸念珠笑道,她當即出手擲去一道浮光,書生側眼看去,身側忽而出現一個女子,與他同在一把傘下,驟感面熟,再細細看去,正是方才那位賣傘的女子。
那女子察覺到書生異常的目光,方才識到她的身體已然顯現于光天白日之下,當下又驚又怒,目露兇光,伸手欲掐書生的脖頸。
陸念珠當即收手,那傘亦随着她的手往回飛去,那女子不由大駭,摔倒在地,發出吃痛的呼聲。
書生當即回到陸念珠身邊,陸念珠則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将傘撐在她的頭頂,笑道:“瞧你,道行不夠便不要随便欺負我們家書生,你也不去問問,他小姐我,有沒有那麽好惹?”
那女子回過頭來,喘着粗氣,罵道:“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又怎樣?我又礙着你什麽事了?你憑什麽多管閑事,斷我們的活路?”
“唉,真是不明事理。”陸念珠嘆道,她揉了揉舉傘的胳膊,道,“累死了,書生,把她綁起來。”
書生依言取出定身符,貼在那女子的面門之上。
陸念珠将傘往書生面前一推,道:“你來打。”
書生接過傘。
陸念珠仰頭望着陰雨密布的天空,道:“算了,我們到那邊的亭子裏去。這天氣,看着也不舒心。”她轉身施法,對着定身符默念咒語,而後方對書生說道:“你把傘帶過去便是。”
書生本以為自己要抱這女子過去,方才她要掐他的模樣仍使她心有餘悸,豈料陸念珠主動幫他減輕負擔,忙道:“謝謝小姐。”
“好了,我是怕這女鬼不小心纏上了你,壞了我的名聲。”陸念珠道。她的嘴巴從來不饒人。
書生便也不與她計較。
二人到了不遠處的亭子,書生便打開傘來,那女子正坐在傘下,虛弱無已,看是在傘中憋悶太久,傷了元氣。
陸念珠搖頭嘆道:“你看看你,放着好好的陰間不呆,非要到陽間湊什麽熱鬧。”
女子不由一聲哀泣,道:“你們這種人,生的好命,自然不懂我們的苦處。”
陸念珠詫異于她忽而轉變的态度,随即明白她是想變硬為軟,以求生路,便道:“你方才說我斷你的活路,可你已經死了,又不是我殺了你,憑什麽是我不讓你活?生死有命,我活着,不一定是好命;你死了,不一定是壞命啊。”
女子嘆道:“你說得容易。生老病死本是自然常态,若是活過了一輩子,死也沒什麽遺憾,可我才二十歲,正好的年紀,偏偏橫來厄運,我不甘心。”
“我看你的樣子,是病死的吧。”陸念珠道。
女子點頭。
“是有不幸。”陸念珠道,“可這,不能成為你害人的理由。”
“我沒有害人。”女子反駁道。
“你年輕無知,我不怪你。”陸念珠道,“你告訴我,誰是你們的頭領,這事兒,便跟你無關。”
“什麽頭領?”女子道,“我又沒幹什麽事兒。”
“你陰間的兄弟姐妹們,都是從你這兒買的傘吧。”陸念珠笑道,“你們用陰間的傘收集陽間的雨,以為如此,便可還陽。這事兒,是誰牽的頭?”
“沒人牽頭。”女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她望着陸念珠玩味中透着淩厲的目光,不由心生怯意,道,“大家,大家都這麽說。”
“是嗎?”陸念珠道,“我知道你是受人利用,我來這一趟,也不是故意針對你。這樣,今晚,你設法邀請你所有的同伴聚集在此地,到時候,誰是頭領,一看便知。”
女子面上顯然不情願,道:“我可幹不來這事。”
“看不出,你還講些義氣。”陸念珠笑道,她思索片刻,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小霖。”女子輕聲道。
陸念珠點頭道:“那小霖,你在陽間,還有親人嗎?”
“有,還有一個表姑。”小霖道,她的眼裏透着一絲哀傷。
“是她把你養大的吧。”陸念珠道。
小霖擡起頭來,目含詫異。
“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陸念珠道,“你應當知道,嶺和鎮已經因為你們,連旱三年,餓死了大半人,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你的表姑。”
小霖垂下眼簾,泣道:“你別胡說,我表姑她活得好好的。”
“你在陰間沒見着她,便以為她好好的嗎?”陸念珠道,“有人在陰間享樂,有人在陽間受苦,這事兒,我見得多了。”
小霖紅着眼擡頭,尚未開口,便聽陸念珠又道:“你先別急着否認。我問你,你們收集來的雨水,是不是都交給了一個人?”
小霖不語。
陸念珠又接着道:“這個人,在陰間過得可比陽間的窮苦百姓舒服多了。”
小霖別過臉去,像是被說中了心底的痛處。
“他在陰間利用你們收集陽間的雨水,提煉還陽之物,而你們,卻因在陽間走動,頻頻受陽氣侵蝕,恐怕不必等他撕毀承諾,你們便已經灰飛煙滅了。真到了那個時候,莫說還陽,連投胎轉世也不成了。”陸念珠道。
小霖縮了縮肩膀,急聲回道:“你休想吓唬我!”
“我說的都是實話。”陸念珠道,“我已經給了你們機會,今天晚上,将參與此事的所有鬼聚集于此,只要找出頭領,你們都可平安無事。”
亭外的雨不知何時變得淅淅瀝瀝,陸念珠道:“正好趁着雨小,我們也該回去了。你自己好生考量。”
書生便起身随陸念珠一同離去,留下小霖一人坐在原地。
待下了山,書生方憶起小霖身上的定身符,道:“哎呀,我忘了那定身符……”
“在自行解除之前,不妨令她多想想。”陸念珠道。
“嗯。”書生應道。
二人回到客棧,雨依舊未停,幹涸的地面上散發出死寂的氣息。
“小姐,你有沒有注意到,咱們回來這一路,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書生道。
“當然了,遇上這麽怪的雨,還不都吓得不敢出門了?”陸念珠笑道。
“這雨跟那個小霖有什麽關系?”書生問道,他方才聽二人對話聽得雲裏霧裏,卻始終插不進一句話。
“小霖只是個小角色,我要用她引出真正的罪魁禍首。”陸念珠道。她踏入客棧,轉身上樓。書生一路跟随她進入房門。
陸念珠走到書生身後關上房門,方道:“這叫旱雨。”
書生顯然并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我在書中看過,陰間有一個傳說,只要收集足夠的陽間的未落地的雨水,便可提煉一種藥水,有還陽的功效。”陸念珠道,“但是這種藥水因為是在至陰至寒的陰間煉成,故而也集合了邪惡之氣,服用之人,還陽之後,将吸收這份邪惡,為禍人間。”
“真有這種事?”書生有些不可置信。
“不知道,畢竟只是一個傳說。”陸念珠道,“但不管是真是假,還陽這種事,都是違背自然,違背天道的,會給陰陽兩界帶來無休止的麻煩,我理應盡我所能,阻止這場浩劫。”
“可這若是真的,那小霖背後的人定是非同尋常,今晚是否有些操之過急?”書生道。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陸念珠道,“可做大事,最不能缺的,就是膽量。”
“還有謹慎。”書生接口道,言罷,不由一笑,道,“不過小姐一直是兩者兼備。”
陸念珠得意一笑。
書生卻忽而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小姐,你不相信小霖。”
“不是我不願意相信她。”陸念珠道,“而是她,不值得我相信。”
窗外一聲悶雷響起,再向外看去,雨已經停了。
陸念珠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道:“一切如我所願。快拿紙筆來。”
書生知道,一般只有小姐開心時,方才肯拿紙筆練字。
陸念珠拿起筆,笑道:“書生,你教我寫你的名字。”
書生憶起初時見鎮長的尴尬,不由嘆道:“我都教了千百遍了,你還是不會。”
“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頂多只有幾十遍。”陸念珠道,“快來,教我寫!”
書生于是接過筆在紙上寫下工整的“劉赟”二字。
“‘劉’字我會,就是這第二個字,太複雜了。”陸念珠認真地看着“赟”字,嘴裏念念有詞。
“文、武、貝,赟。”書生道,“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陸念珠笑道,“其實我早會寫了,只是不會讀,所以總叫不出你的名字,誰叫你爹娘取這麽複雜的名字?”
“你方才還叫我教你寫?”書生無奈道,“算了,不會寫不會讀都不礙事,你能記住我這個人便可。”
“我自然能記住你呀!”陸念珠道,“可我不僅要記住你,還要記住的名字!”她照着書生的字重寫了一遍,而後露出滿意的笑容,“劉赟!”
書生不由一笑,盡管他知道不出明日小姐又得喚回他書生,但他此刻心裏卻是真實的止不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