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無憂魔教(中)
是夜,無憂教端聖宮,燈火通明。魔王赱曦在此設宴,為姜孟慶功,也為此行一舉攻下江南而慶賀。王後明若與赱曦同坐,中心方臺之上歌舞升平。
姜赟在中原數年,此番再度聽起家鄉的曲調,倒感覺幾分生疏。他隔着臺上重重的舞女,向王後望去,只見她與赱曦相談甚歡,笑容滿面,看來甚是愉悅。姜赟垂下頭去,只敢世事無常,前路渺茫,不知如何是好。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食指抵住杯底,微微運力,杯底果然裂開,他将酒杯埋在掌下,緩緩取出杯底的一段細綢,只見其上寫有四字:“子時荭橋。”
姜赟運力将這細綢捏得粉碎,方才擡手将酒杯放回桌上,嘴角上揚,正接上舞女斟的新酒。
荭橋位于端聖宮之北,有一池,一林相隔,細綢背後繡着一只半身鳳凰,此乃王後的密信。
待酒宴完畢,姜赟與衆人從正門出去,又繞行北門,往荭橋而去。
風從林中吹過,枯葉沙沙作響,在空中盤旋數圈,落入碧池之中,驚起點點微波,倒映出一彎新月。
姜赟站在荭橋之下,騁目四望,冷清如常。
“赟兒。”
姜赟猛然一驚。只見姜孟從橋上走來。他緩緩上前,喚道:“父親。”
“你在這兒做什麽?”姜孟笑道。
“哦,閑來無事,随便逛逛。”姜赟道。他極力掩飾着內心的緊張,他不能表現出絲毫令父親懷疑的地方。
姜孟在他面前站定,背手而立,道:“你難道不是在等為父嗎?”
“父親。”姜赟目露震驚,“您……”
姜孟擡手制止,前行一步,道,“走,回去說。”
二人回到家中,姜孟見姜赟在門口駐足,道:“玉飛今晚不回來。”
姜赟被他猜中心中所想,面上一窘,卻也只能邁步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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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孟脫下外褂,回身看向姜赟,道:“怎麽?過了這麽多年,與你義兄仍是有隔閡?”
“哪裏的事?”姜赟垂下頭去,笑道,“父親多慮了。”他頓了頓,又道,“只不過,最近大哥身邊新來了一個使女,不知父親是否耳聞?”
“哦?”姜孟露出疑惑的目光,“這種小事兒,我倒真不怎麽關心。”他望着姜赟,問道,“你提起的這個使女,可是有什麽問題?”
“孩兒在中原時,曾與此女結下梁子,今日重見,的确有些驚怕。”姜赟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大哥也不一定了解其中詳情。”姜孟道,“你若是仍有擔憂,不妨與你大哥直說,萬不可為了一個使女傷了兄弟和氣。”
“孩兒明白。”姜赟回道。
姜孟看着他恭敬的神色,不由一嘆,道:“看來,你不是跟你大哥怄氣,而是跟我這做父親的怄氣啊!”
“父親。”姜赟望着姜孟,雖欲否認,卻不知如何開口。
“八年前,你不過十二歲,就要一個人背井離鄉,到遙遠的中土去。而正是我,把你推上了這條路。可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姜孟嘆道,他望着姜赟的眼睛裏含着一絲淡淡的淚光,“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所以,這件事,我只能相信你。”
姜赟目光一怔,道:“因為血緣之親,你相信我,你覺得只有我才不會背叛你?”
“不錯。”姜孟道,“明憂公主故去後,王後甚是悲痛,一心系在小公主身上。她所要求的,必定是一個絕對可靠之人,才能夠擔此大任。而我,只能選擇你。”
“那麽孩兒,是應該感到榮幸了。”姜赟道,他的聲音裏幾乎不帶一絲感情。
“赟兒。”姜孟嘆道,“你還是不能原諒為父。”
“不,父親。”姜赟回過頭來,望着姜孟,目光摯誠,“這件事,孩兒從不敢對您有絲毫埋怨。只是,既然您的目的只是挾持公主,又何需以保護公主為由,将我安插到她身邊八年之久?如今回想這八年種種,甚是諷刺。”
“公主是王後的心頭肉,不論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後,都不會改變。”姜孟搖頭道,“公主有此境況,為父也是始料未及。”
“沒有父親的允許,大哥豈會這樣做?”姜赟面上露出一絲冷笑。
“你以為你的大哥事事都聽命于我嗎?”姜孟道。
姜赟一驚,回身望向姜孟。
“你現下當明白為何八年前我要派你去保護公主了罷。”姜孟嘆道,“玉飛雖一向對我敬重,但他終究有家仇在身,桀骜難馴,不可能永遠屈于我姜氏之下,定将擇良木而栖。”
“大王?”姜赟道,“可是大王,為何要害公主?我記得當年是大王與王後共同下令,命孩兒隐藏身份,暗中保護公主。”
“當年……”姜孟背手而立,暗暗嘆了口氣,道,“當年……到今日,想挾持公主的,只有大王。”
姜赟大驚,踉跄一步,顫聲問道:“為什麽?”
“這是大王與老教主的恩怨,可公主,畢竟是明氏的後代。”姜孟道。
“大王是想除去公主,削弱王後的勢力?”姜赟猛然一驚,吓出一陣冷汗。
“赟兒,話可不能亂說。”姜孟低聲道,“如今無憂教是大王執掌,你我僅需聽命于大王便是。”
“這便是今晚您出現在荭橋的理由?”姜赟道,他目光灼灼,緊盯着姜孟。
“你不能夠再見王後了。”姜孟道,他眉頭緊鎖,話語斬釘截鐵。
“我答應過公主,三日之內,救她出來。”姜赟道,“如果不能見到王後,我只能采取別的辦法。”
“為父不會給你機會的。”姜孟道。
姜赟提起劍,朝門外走去。大門忽閉,梁上落下一張大網。他拔劍躍起,砍碎網繩,梁柱卻又飛出兩道鐵鎖,繞過他的脖頸,将他雙手縛住。他驟然承受重力,墜下地來,雙腿恰踏入鐵鏈,難以動彈。他擡起頭來,怒目看向姜孟。
“赟兒,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姜孟語重心長。
姜赟握着拳頭,沉聲道:“難道父親,希望孩兒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嗎?”
“你有大義,為父以你為傲。”姜孟道,“但作為父親,保全親兒,只是一種本能。”
“父親。”姜赟心中感動,但想起陸念珠,更是心酸,不由哽咽道,“孩兒不孝,孩兒不能看着公主身陷囹圄而不顧,求父親放了孩兒……”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姜孟嘆道,“你在公主身邊八年,自然有一定的感情,這一點,為父也早有預料。但教中的律令,你并非不知,為父決不允許你為了這一點感情,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父親。”姜赟眼裏閃着淚光,“這不僅是感情,更是承諾。”
“不必多言。”姜孟打斷他的話,他繞過姜赟,開門欲行,又道,“你在此地靜思一段時日,自會明白為父的苦心。”
大門再度在他身後關閉。姜赟拖着沉重的步伐轉過身來,望着燭光映在門上竄動的影子,一陣凄風從頭頂吹過。
姜玉飛此刻正從端聖宮出來,往新宅走去。這座新宅正是半年前魔王赱曦賞賜給他的。一連數月,他都獨自在新宅居住,極少回姜家老宅,正因如此。姜孟方決定将姜赟囚于家中。
程樂兒為姜玉飛解下外衣,遞上茶水,盡管已是夜深,面上卻無絲毫倦怠。
“等了很久罷。”姜玉飛道,面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将他的心思隐藏得甚深。
“是。”程樂兒答道,“所以,還請公子明言。”
姜玉飛聽罷,不由一笑,微微點頭,道:“大王對公主還是心存不忍,他是不大可能殺公主的。”
“那怎麽辦?”程樂兒問道,她左跨一步,在姜玉飛對面坐下,“這件事,如果不能大王,那就只能靠你了。”
“你就這麽恨陸念珠嗎?”姜玉飛道,他望着程樂兒冷漠的目光,嗅到了絲絲不可抵擋的殺氣,“好歹曾經朋友一場,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麽?”
“朋友?”程樂兒不由一聲冷笑,“怪只怪我從前太過天真,兩個差別如此之大的人是決不可能成為朋友的。她是天之驕女,永遠不會知道,我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夠得到她生來便擁有的一切。”她的眼裏閃爍着淚光,卻遲遲不肯落下,“而當我費盡千辛萬苦,得到了我渴盼已久的幸福,她卻絲毫不念舊情,将這一切打得粉碎。”仿佛想起了什麽,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她曾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曾令她萬人所指。”她的目光緩緩轉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一彎新月映入她的眼眸,“但是,即使她萬人所指,亦總有個人願意相信她,願意為她付出生命,而我,卻一無所有。”一滴淚珠從她的眼角滑落,順着下颚打濕了衣領,“所以,我們永遠不可能兩不相欠。”
姜玉飛聽罷,一時竟無言以對,不由得陷入沉默。
“姜公子。”程樂兒不知何時面色已恢複如常,她看着姜玉飛的眼睛發出銳利的光,“你曾經說過,你恨所有姓陸的人。我問你為什麽,你不肯告訴我原因。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共同的目的,也不會改變我們共同的仇人。希望你沒有忘記過你說的話。”
姜玉飛垂目沉思,良久,方道:“很多人告訴過我,我最恨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我不相信,但無論我如何尋找,都未曾尋得他的蹤跡。”
“他姓陸,對嗎?”程樂兒道。
姜玉飛點頭。
“陸念珠的身世複雜,你難道沒有想過,她是否與……”
“看到每個姓陸的人,我都這麽想過。”姜玉飛猛然起身,他的右拳緊握,眼裏盡是憤怒,“但是,我不喜歡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句話。”他側目望着程樂兒,“因為,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在被仇恨利用。”
“你厭惡被人利用,可你偏偏又喜歡利用人。”程樂兒微微一笑,道,“不過,你我之間,不管承不承認,抛開虛假的外衣,都只是利用的關系。沒有我,陸念珠不可能成為你的階下囚,你也不可能打敗姜赟。”
“不錯,你很厲害,你是女中諸葛。可你也別忘了,若不是我,你根本沒命活到今天。”姜玉飛道,他的聲音裏已含憤怒。
程樂兒聽罷,一絲笑意溢上頰旁,她起身向姜玉飛靠近,輕聲道:“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子豈敢相忘?”随着她的走近,二人鼻息相聞,“但是也請公子不要忘記,救小女子的初衷。”她緩緩揚起頭來,雙眸仿佛柔情似水,幽幽地望着姜玉飛冰冷的眼睛,“我是最能理解公子雄心壯志的人,只要公子不棄,小女子願為您赴湯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