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更深夜色(上)
姜赟竭力将左臂背在身後,并不回答。陸念珠憶起當日他在牢中開鎖時的情形,心中已然明了,萬千心緒,難以平靜。而眼前的腥風血雨亦不會給她這份心境去思索這些翻騰洶湧的情感,不論是喜悅還是悲憤,抑或是那些連她自己也無法明白的令她痛苦而悔恨的感覺,沉重得令她窒息。
姜赟的劍再度指向了姜玉飛,他曾說過要留下右手握劍,他做到了,而且仿佛比從前握得更穩了。遠遠看去,他與以往并沒有什麽不同,他的身形依然挺拔,他的劍術依然精妙,哪怕是他拔劍時的自信與從容都沒有增減半分。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寬大的衣袖裏少了一只手,這只手并不能改變他這個人。
陸念珠的金鞭也在同時從她的掌心展開,宛如一條游龍,攀過敵人的脖頸,它的金光始終耀眼,絕不會被血色壓制,這一刻,陸念珠終于明白了岩洞的魔咒,她亦看得出這股冤氣力量的強大,她如不能掌控它,必将為它所控。而且,這股力量是邪惡的,它集合了數千冤魂十幾年的仇恨,化作力量之源,遇人殺人,遇佛殺佛,其邪其惡,遠甚于她從前所遇見的任何妖魔鬼怪。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恐懼自然在心底生長起來,她不能自信成為這條金鞭的主人,便必為終有一日她将成為這條金鞭的奴仆而憂急萬分。
這一戰注定漫長。夜幕降臨,岩洞的火與漫山的血染紅了天色,那是醉人的紅色,令人迷茫而無措。飛揚的劍,狂舞的刀,在這塊險峻的山頭不知疲倦地進行着一場永不落幕的演出。
姜孟與姜玉飛分帶一堆兵馬,于赱曦兩側作戰,赱曦似乎已知那金鞭只為取他性命而來,故而退在最後,不再正面與陸念珠對抗。陸念珠知道姜赟雖站在自己身邊,但姜孟與姜玉飛畢竟是他父兄,他不可能對他二人下殺手,故而事實上僅是她以一人之力對付對方兩員猛将,她武功本不及兩人,僅憑金鞭之力雖然勇猛,但終無勝算,她深知如此糾纏下去自己必然不敵,故而暗忖脫身之策。她本無坐騎,若求脫身必須尋得一坐騎,于是從地上撿起一塊殘刀,半跪在地向前方馬腿擲去,四馬受驚,士兵跌下馬去,她正欲搶馬,卻見一小兵擲出一道飛镖,她側身避過,與那小兵驀然對視,不由大驚。那飛镖不斷向她襲來,她來不及起身,在地上翻滾閃避,待得镖聲停止,俯身在地,側目望去,足有八個,镖身黑氣甚重,想是淬滿劇毒,若非那人學藝不精,她早已命喪飛镖之下。她一躍而起,馬聲嘶鳴,姜赟俯身将她拉上馬,馬兒沖過重重包圍,傷重力竭,二人摔下馬來,滾下山坡。
陸念珠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至腰間,方覺玉牌已碎成兩半。她心下一涼,原本拿在手上的金鞭卻忽而纏住身體,愈來愈緊,令她透不過氣來。她蜷縮着身子從地上坐起,冷汗淋漓。
姜赟不知何時已越過巨石,向陸念珠跑來。他撿起地上的玉牌,凝神細看,眉頭一蹙,當即丢掉,道:“這玉牌上有毒。”他欲扶陸念珠起來,卻見她滿臉是汗,唇色發白,一手捂住腹部,似乎疼痛難忍。他垂頭看去,方知是那金鞭纏繞在她的腹背,暗光隐現,愈收愈緊。他心下大驚,一時想不出解救之法,索性用手去拉那金鞭,哪知那金鞭紋絲不動,轉眼間卻纏得更加牢了。
陸念珠勉強支撐起身子,避過姜赟的手,道:“這鞭上陰氣太重,我一時難以抵禦,你不要太靠近我。”
“陰氣?”姜赟驚道,他見陸念珠面色蒼白,汗流浃背,痛楚萬分,心中甚為擔憂,問道,“可有解救之法?”
“有。”陸念珠道,“此處陰暗潮濕,妖鬼猖獗,只有尋得火源,方能以陽克陰。”
“好,我這便去取火。”姜赟道。言罷,他當即施展輕功,依着往日記憶,尋斷木而去。他自幼在這山中長大,知曉冬日山上必有斷木,故而此刻縱是黑夜,尋火亦并非難事。
陸念珠緩緩坐起,運功調息,但那金鞭仍是愈發收緊,令她腹背夾擊,汗流不止。
姜赟擔憂陸念珠,未敢走遠,在山坡上拾了幾根斷木便原路返回。他見那金鞭仍是不松,不由甚是驚懼,急忙取火,哪知那斷木竟遲遲生不出火來。
陸念珠望着姜赟手中的斷木,道:“定是這木材太過潮濕。”
“唉,這大冬天的,豈會……”姜赟放下斷木,不知如何是好。
“此山以北,想必早已大雨傾盆,不出兩日,此地亦必降大雨。”陸念珠道,她仰頭望向天空,“自下午天氣便開始轉陰,這也是夜晚野鬼猖獗的緣故。”話音未落,便感呼吸猛然加速,喘不過氣來,身體亦向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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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赟急忙接住陸念珠,卻被她一把推開,只見她輕輕揩去額上的汗珠,啞聲道:“我說過,不要太靠近我。”姜赟跌在地上,握着潮濕的斷木,眼前一亮,急忙雙手運力發出兩掌,少頃,那斷木便變得幹燥不少。他低落的心情登時高漲起來。
果不其然,此時取火易如反掌。那火焰很快灼燒起來,在黑暗中宛若竄動的星光,映入二人的眸中。
陸念珠盤膝而坐,借着火光再度運功壓制身上的陰氣,金鞭受到火光的照耀,漸漸放松,陸念珠猛然發力,終于掙開金鞭束縛。她長舒一口氣,面色逐漸恢複如常。
姜赟關切地問道:“念珠,你怎麽樣?”
“我沒事。”陸念珠答道,她望着姜赟,又道,“你白日裏受了赱曦一掌,方才卻又用內力烘幹濕木,身子可還承受得住?”
姜赟聽她關心自己,不由一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陸念珠垂下頭去,低聲道:“謝謝你。”
姜赟察覺到她心情低落,不由問道:“怎麽了?”
陸念珠側目望向地上的金鞭,眼裏寫滿落寞,道:“姨母為了這條金鞭犧牲了性命,我卻不能……還有那塊玉牌……”她轉頭看向姜赟,問道:“你如何看出那玉牌有毒?”
“依玉牌斷裂紋路來看,想是被飛镖所斷,而斷裂之處的毒,應是源自那飛镖。”姜赟道。
陸念珠想起方才她僥幸躲過的八只飛镖,不由得不寒而栗,“方才有一小兵曾向我擲出八只飛镖,難道……”
“不是八只,是九只。”姜赟接道,“你看那飛镖可是葉子形狀?”
“記不清了。”陸念珠道,“不過聽你這般說來,似乎倒有幾分像樹葉的樣子。”
“這定是九葉镖,狀似葉,共九只,故得此名。”姜赟道。
“聽這名號,便知此镖并不尋常。”陸念珠道,她眉頭輕蹙,眼前浮現出那小兵熟悉的眉眼,喃喃道,“可是她不可能會用這種武器,難道是我看錯了?”
“你沒有看錯。”姜赟篤定地接道。
陸念珠奇道:“你知道我看到的是誰?”
“不錯,此人确是程樂兒。”姜赟道,“我曾在我大哥……姜玉飛身邊見過她,而那九葉镖便是姜玉飛的武器。”
陸念珠猛然憶起自己初來無憂教時,曾隐約看見姜玉飛身邊的女人身似程樂兒,當時本已确定,後來經諸多變故,倒将這一事忘了。如今想起,不由甚是驚懼。“她學藝未精,八只镖未中,但第九只镖卻中了,是玉牌救了我一命。”
姜赟氣道:“她居然能将姜玉飛的九葉镖騙到手,果然有幾分能耐,看來當初我真是小看她了。”
陸念珠望着姜赟,遲疑片刻,開口問道:“程樂兒說趙家被人滅門,這件事可是你做的?”
“是。”姜赟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為什麽?”陸念珠問道,“是不是因為……”
“沒有原因。”姜赟打斷她的猜想,接道,“我看他們不爽,所以殺了。”
“那你為何不殺樂兒?反而把她帶到丘山……”陸念珠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中又藏着幾分無奈,“如果樂兒不曾那樣對我,你也不會這麽做。所以,她恨我,是有道理的。”
“對不起,念珠。”姜赟的眼中流露出歉疚,“我當時想得太簡單了,我以為只要能逼程樂兒說出真相,你師父他們就會相信你……只可惜,一切都是因為我自作聰明,把事情搞得更砸了。”他嘆了口氣,又道,“人是我殺的,這筆賬不該記在你頭上,我不會讓程樂兒再傷害你的。”
“不,即使沒有這件事,她也會恨我的。”陸念珠道,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感傷,“從她在公堂之上陷害我開始,我就該明白她是怎樣的人。我們不是同路人,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敵人。”
“你是否認為我做的太過分了?”姜赟問道。
陸念珠望着姜赟,良久,微微點頭,道:“趙家父子殺害尹老爺,罪有應得。只是滅門,實不應該。”
“我本不欲殺趙家二少爺,只是他為保護父兄,故而糾纏之中被我誤殺,這的确是我的過錯,他日我死後自當向其謝罪。至于趙府的仆人奴婢,大都趁亂逃走,我并未追殺。”姜赟道。
“那就好。”陸念珠點頭道,“你既去過道口,還有件事,我向你打聽。”
姜赟看着她的神情,便已知一二,道,“請問。”
陸念珠猶豫片刻,終于問道:“你可知我走以後,尹家境況如何?”
“尹夫人因為那件事大病了一場,花了不少錢,生意本來也不好,病好以後便賣了酒莊宅子回老家去了。”姜赟答道。
陸念珠接着問道:“尹公子呢?”
姜赟面色一怔,旋即恢複如常,道:“我見過他一次,精神還不錯,酒莊便是他賣的,賣了個好價錢,和他娘一起回鄉去了。”
陸念珠微微點頭,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她擡頭看向姜赟,又道:“我問這些,只是想了解一個老朋友的近況。”
姜赟未料到她竟會說出此話,面上顯出一絲尴尬,笑道:“其實,你不必向我解釋這個。”
“不,我覺得有必要。”陸念珠回道,“我這麽說,是想讓你知道,過去的永遠都過去了,就像一場夢,不管多麽波濤洶湧,醒後都只是一片平靜如水。”她望着姜赟,目光盈盈,“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清醒地看着你,看到你在我面前,是那樣真實。”
“你……”姜赟錯愕地睜大眼睛,看着陸念珠。
陸念珠不由莞爾一笑,一絲失落爬上眉頭,她別過頭去,低聲道:“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念珠。”姜赟喚道,他緩緩靠近陸念珠,右手覆上她的肩膀,嘴角揚起一絲甜蜜的笑意,“不晚,反倒是太早了,讓我措手不及。”
陸念珠回過頭來,望着他的眼睛,眸裏倒映出他的樣貌,若有若無,似有淚光閃爍。她貼近他的胸膛,擡手環抱住他的腰身,淚水從眼角滑落。
卻說山頂兵馬亦已撤退,夜裏山路難走,下山不便,赱曦便決定原地安營,待明日再搜捕陸念珠二人。他知陸念珠手持金鞭,勢要取他性命不可,定不會知難而退,故而有所準備,在此等候。
姜孟行經姜玉飛帳外,見仍有一小兵身影,那小兵脫去頭盔,矮姜玉飛半頭,身形亦是嬌小,想來是個女人。他想起姜赟的話,心下起疑,思索片刻,正欲掀簾而入,忽見那人影消失不見,不由暗驚,忙收手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了。”姜玉飛道。
程樂兒從桌下爬出來,捋直亂發,笑道:“令尊好像并不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