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更深夜色(下)
姜玉飛不由一聲冷笑,道:“我們父子之間的事,何時輪得到你來管?”
程樂兒一怔,望見他眉間的怒色,旋即笑道:“怎麽?生氣了?”她走近姜玉飛身側,為他按摩肩膀,“如此沉不住氣,可不像你這少将軍的作風啊!”
姜玉飛一把按住程樂兒的手,将她甩到身前,程樂兒站立不穩,跪在他的腳下。姜玉飛擡手提起她的一縷青絲,盯着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道:“我早警告過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程樂兒望着他的雙目,一字一句地說道:“奴婢一直謹遵您的教誨。”
“是嗎?”姜玉飛猛然甩開她的手,順勢打在她的臉上,“你為何擅用九葉镖?”他這一掌用了三成功力,對于程樂兒這般不懂武功的普通女子,已是相當嚴重。
程樂兒跌倒在地,揩去嘴角的血跡,道:“您把它送給了我,自然是要為我所用。”她轉頭望向姜赟,笑道,“難不成您後悔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暴露你的身份,同時,還有你我的關系。”姜玉飛道。
“我知道,你怕姜孟知道你的陰謀,他雖然是你的義父,但也不可能容忍你取代他的位置,更不可能是他之上的位置。”程樂兒道,“其實你不必怕的,姜赟已經不再是你的敵人了,他的存在将成為姜孟致命的弱點,你應該為此感到慶幸。”她站起身來,面向姜玉飛,接道,“我們都沒有退路了,又何必再顧慮這些。”
“你想得太簡單了,父子之情源于天性,豈會說斷就斷?更何況僅是為了一個女人?”姜玉飛道,“姜赟雖然斷了一只手,但這并不能成為他與父親乃至無憂教決裂的根源,這也并不能削弱他太多的力量。王後之死頗為蹊跷,我懷疑那只金鞭已今非昔比,倘若任那金鞭落在陸念珠手中,後果将不堪設想。”他看着程樂兒,面色已平靜不少,“你如此莽撞行事,只能打草驚蛇,後患無窮。”
程樂兒沉默半晌,方道:“不錯,今日的确是我沖動,我只想殺她報仇,一時被恨意蒙蔽心竅,難以自持。怪只怪我學藝不精,連累了公子。”她面向姜玉飛,垂眸道,“我向您道歉?”
“道歉?”姜玉飛不由哈哈大笑,“草草兩字,便為道歉?便能彌補你所造成的一切?”
“我想迄今為止,我并沒有給您造成什麽太大的損失。”程樂兒道,“當然,除了惹您生氣。” 她的語氣變得輕挑起來,擡手解開外衣,女子的衣裙散落在地上,光潔的肌膚在燭火下呈現出迷人的光暈。
姜玉飛冷聲道:“你想做什麽?”
程樂兒媚眼一笑,細聲道:“自然是做開心事。”
夜半時分,山坡上,陸念珠與姜赟艱難前行。
姜赟勸道:“念珠,還是明日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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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必須要在天亮以前找到人手,否則明日那難以對抗赱曦的千軍萬馬。”陸念珠道。
“但是玉牌已碎,你如何令那些人聽命于你?”姜赟問道。
陸念珠一怔,方道:“我有金鞭在手,仍可做王後的信物。”
“念珠,難道你不曾想過,王後的本意,并非如此嗎?”姜赟喝住陸念珠,道,“實不相瞞,王後的玉牌與金鞭一樣,刀不斷,水不溶,火不化,毒不蝕,豈能為那飛镖所斷?”
陸念珠停下腳步,問道:“此話何意?”
“那只玉牌是假的。”姜赟道,“那玉牌乃是無憂教的聖物,代表教主之尊,王後掌權之時一直為王後所有。但後來王後失勢,那玉牌必然已被大王奪去,否則王後焉能被軟禁教中,喬裝易容救你下山?”
陸念珠回想起白日山頂的情形,頓有所悟,道:“原來他們跪的是王後,而非玉牌。”
“所以王後精心培養的人亦已效忠于你。”姜赟道。
“可是姨母為什麽要交給我一塊假的玉牌?”陸念珠道。
“我不敢妄猜王後的心思。”姜赟道,“但依我對王後的了解,她定然不希望無憂教內的兄弟們自相殘殺。她曾不止一次感嘆當年教中內亂,死傷無數,最終只能是別有用心者坐收漁翁之利,今日亦是如此。”
“這金鞭只是針對赱曦一人……”陸念珠撫摸着手中的金鞭,若有所思道:“可是我,卻要令她失望了。”
“不。”姜赟道,“王後既然将此事托付于你,必然有她的道理。你一定可以做到。”他望着陸念珠,眼神堅定無比。
陸念珠黯然道:“我有心仁慈,卻無力仁慈。但願姨母能夠保佑我。”她攥着金鞭的手滲出汗來,沉默半晌,邁步向前走去。
黎明将至,天色半黑半白。
姜玉飛走出帳子,正看見姜孟在前方喂馬。他走上前去,喚道:“父親。”
“昨夜睡的可好?”姜孟笑道。
姜玉飛自然聽出其言外之意,但并不揭穿,神色亦無波瀾,只道:“還好,多謝父親關心。”
“玉飛,你可聽說過一句話?”姜孟道,他似有若無的笑意在臉上徘徊,“狼子心,英雄冢。”
“未曾聽過。”姜玉飛不卑不亢地答道,“不過,父親的好意,孩兒心領了。但男兒志存高遠,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難關不得不闖。父親春秋已高,想法自然有所改變,身為人子,自當理解,卻不能茍同。當年是父親救兒與水火之中,此恩此情,兒終生不忘,他日若能有所成就,自有父親一半功勞。”他望着姜孟,拱手一拜,而後轉身離去。
姜孟撫摸着馬兒的鬃毛,忍不住沉聲一嘆,仿若是附和他的悲嘆,天邊響起一聲驚雷,擡眼間,已是烏雲密布。
這沉悶的山雨,醞釀了一天一夜,終于如期而至。陰雲接替了夜幕,趁那曙光未至,将半白的天色蒙上一層灰暗的紗。
這昔日荒蕪的山頭,在這一夜之間沾染了塵世的殺戮。眼前一片慘淡的風景,早已不見姜玉飛的身影。姜孟将馬兒牽進棚裏,方覺衣上已濺滿了的雨花,他轉頭望向棚外的大雨綿綿,忽而憶起十多年前他初見姜玉飛的情景。那時候他不過十來歲,還是個孩子,從家鄉逃難出來,會些拳腳功夫,靠賣藝為生,他四處流浪,遭人欺淩,生活甚是落魄,但只要你看到他的眼睛,你便不會這麽想。他的眼睛沒什麽特別,黑色的,明亮的,是幾乎每個少年都擁有的眼睛;但他的眼睛又是獨一無二的,堅毅的,悲憤的,沉悶的,傲慢的,他擁有一種注定不屬于庸人的目光,不管他曾經多麽落魄,他都注定有成為英雄的一天。這便是姜玉飛,少年時代的姜玉飛,一面之緣,便吸引了大将軍姜孟的目光,那個時候,他認為他們便屬于同一類人,他在這個少年身上看到了年輕的自己,驕傲得敢于天比高,可惜他的兒子反倒沒能遺傳他的這股勁,這令他有些許失望,于是他收養了這個少年作為義子,傾盡全力的培養,直到有一日超過了他。他并非今日才發覺,早在姜玉飛獲得赱曦恩寵,賜予新宅時,他不知道他與這個兒子已非同路人了。他不是沒有過野心,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盡管他沒有成功,但他至少曾經為之努力過。他沒有權利去鄙棄或阻止姜玉飛,因為他懂得他的心情。但他只是懂得,卻不能再感同身受了,因為他老了,正如姜玉飛所言,他不再年輕,所以也不再氣盛,他開始滿足于現狀,守着眼前的平庸了。他開始期待一份真正的感情,他開始後悔将兒子送到中原,後悔是自己親手創造了八年的父子別離,他想盡辦法補救,卻為時已晚,他的兒子已經不再屬于他了。血緣是永恒的,但感情卻不能永恒,他失敗了。他的孩子一個一個的離他遠去,他的挽留顯得那樣蒼白無力,他既垂垂老矣,但任歲月欺淩。
姜玉飛知道程樂兒後悔了,她是個好勝的女人,不肯在他面前低頭,她喜歡擺出一副高高在上,洞悉一切的樣子,更喜歡站在與他同等的地位上。可她卻忘了,她之所以能夠有機會展露出這一面,完全是因為他的賞賜。在不久以前,她還只是一個家破人亡的落魄婦人,懷着滿腔的仇恨而無法發洩,是他姜玉飛贈予了她報仇的機會,然而這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卻因她的沖動被打開了缺口。程樂兒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應當比姜玉飛更明白其中的利害,只要陸念珠有所警覺,他們的勝利面前便會多了一大阻礙。他們原本有機會挽回,但這場雨來得太不是時候,他已來不及再下山遣調兵馬,他只能憑已有的力量與他的敵人抗衡。
“這不是尋常的雨。”程樂兒道,她手中的傘撐在姜玉飛的頭頂。
姜玉飛道:“昨日上山前,我曾請先生蔔卦,他道山頂兩日之後方能降雨。”
“先生說的沒錯。”程樂兒道,“你不該對他有所懷疑。”
“那麽今日這雨是從何來?”姜玉飛道。
“自然是從天上來,但卻不盡是天意。”程樂兒道,“或許你我都低估了陸念珠的本事。”
“你是說……”姜玉飛心中已然明了,卻仍是不可置信,“她竟有呼風喚雨的本領?”
“呼風喚雨倒不至于,但将大雨提前個一兩日卻絕非什麽難事。”程樂兒道。
“這若是道術之法,想必先生亦可。”姜玉飛道。
“來不及了。”程樂兒道,“她不會給你任何機會,你沒有帶先生上山的确是個疏忽。”
姜玉飛驀然望去,大雨模糊間,遠處已是一片血腥的厮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