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幾乎是鬧鈴剛響,鐘渝就醒了。
第一時間關掉鈴聲,他睜着雙眼,安靜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初醒的大腦昏沉遲鈍,所有思緒仿佛都飄到了很遠,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身旁傳來平穩均勻的呼吸聲,鐘渝眼睫微動,側過了臉。
晦暗光線裏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依稀是個人影。
這感覺有點陌生,鐘渝自有記憶起,就沒有和人睡過一張床,第一次和人同床共枕,卻是和一個統共才見過兩面的男人上床。
昨晚的經歷在腦子裏快速閃過,無論羞恥還是難堪,經過一夜的發酵,變成了漫無邊際的麻木與疲倦。
鐘渝緩緩舒出一口氣,看了眼時間,才七點過。
他習慣早起,常年養成了生物鐘,就算再累也會早早醒來。
想起下午有考試,鐘渝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怕把人吵醒,只能盡量将動作放輕。身體的不适是那麽明顯,他蹙着眉,下地時差點沒站穩。
摸索着走進浴室,洗澡多花了點時間,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了什麽,發出“砰”一聲輕響。
他頓住腳步,床上的人翻了個身,但并沒有被吵醒。
房間裏光線還是太暗,鐘渝走到窗邊,将窗簾拉開一條縫。
天還沒亮,遠處高樓仍舊亮着光,光線透過窗簾縫隙,照在淩亂的大床上。
那人赤着肌肉流暢的肩背,風流的桃花眼緊閉着,遮住了那雙涼薄的灰色瞳孔,無知無覺睡得正香。
浴袍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鐘渝的衣服沒有被波及,放在床邊的沙發上,疊得整整齊齊。
他沉默地穿好衣服,離開時輕輕帶上了門。
剛出酒店,一陣冷風撲面而來,沁涼的冰點落在睫毛上,眼前白茫茫一片。
鐘渝眨了眨眼,體溫融化了雪花,眼尾惟餘潮濕。
下雪了。
地上積了雪,好在雪層還不太厚,鐘渝裹緊羽絨服,緩步走在街邊的路燈下。這個點地鐵已經開始運行,地鐵口不算遠,步行有幾百米。
回到學校,寝室裏只有杜少恒在,見他現在才回來,一臉不可思議。
“你昨晚也去兼職了嗎?”杜少恒問。
鐘渝之前在酒吧兼職,通常會工作到後半夜,結束後在酒吧提供的員工休息室睡覺,等到天亮再回來。
但杜少恒不知道他已經辭職了,還以為他又去兼職。
鐘渝不太舒服,聲音很輕地“嗯”了聲。
杜少恒佩服得五體投地,大佬不愧是大佬,考試兼職兩不誤。
随即他發現鐘渝臉色蒼白,精神狀态也不太好,遂關切地問:“你臉色好差,生病了嗎?”
“沒事。”鐘渝把羽絨外套脫下來挂在床邊,他現在頭昏沉沉的,嗓音沙啞地說:“睡一覺就好了。”
他情緒絲毫不顯,但杜少恒總覺得他有事,問又問不出來,只能抓了抓頭:“那行,你好好休息。”
他說着往門口走,想起什麽又回過頭:“我要去食堂,給你帶份早餐?”
“不用了,謝謝。”鐘渝幾乎是用了最後的一絲力氣說。
寝室是四人間,上床下桌,想睡覺只能爬到上鋪。
四肢無力酸痛,等鐘渝躺到床上,給自己蓋好被子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身心俱疲,在熟悉的環境裏,睡意逐漸襲來。
他睡得混混沌沌,夢裏他似乎還在酒店外面,沿着馬路一直走。
雪越下越大,棉絮般沉甸甸的雪團直往下壓,四處杳無人煙,大地靜寂無聲,他走啊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周遭環境不知不覺就變了,變成了一個陌生的純白世界,他站在中間,想大聲呼喊,卻又發不出聲音。
忽然腳下一空,身體猛地失重,刺骨的冰水沒頂而來,他仿佛被投入了冰封千年的湖水裏,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被無助裹挾着一路下墜……
鐘渝就是在這時醒來的。
疲倦并未減少半分,頭昏腦漲思維遲鈍,眼睛幹澀無比,四肢仿佛被釘在了床上,即便蓋着被子,寝室裏也有暖氣,但還是覺得冷。
可呼出的氣又是灼熱的。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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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半,考完試的學生陸續從教室出來,關系好的湊在一起,笑着商量待會兒該去吃點什麽好東西。
鐘渝幾乎是抖着手蓋好筆帽,手撐在課桌上,緩慢地站直身體。
太陽穴突突地跳,心髒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律動着,他低着頭緩了好一會兒,耳畔是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他是早産兒,身體一直不算太好,小時候一到冬天就愛生病,長大了才好些。
昨晚沒怎麽睡,早上又吹了冷風,加上最近事情多壓力大,沒怎麽休息好,一層層累積下來,不生病才怪。
“鐘渝,走嗎?”
肩膀被拍了下,杜少恒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一見他臉色就皺起眉:“臉這麽紅?”說着大咧咧地用手背貼了下鐘渝臉頰,“好燙!”
鐘渝點點頭,平靜地說:“可能有點發燒。”
“你這叫有點?!”杜少恒對他的淡定無話可說,“我真服了你了!走,校醫院去!”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住鐘渝手臂,出了教室往校醫院的方向拐。
杜少恒長得人高馬大,入學不久就進了校籃球隊,走起路來步子邁得大,鐘渝身體不舒服,但他又不說,硬是咬牙忍着一路跟到了校醫院。
“喲,39度3。”校醫甩了甩水銀體溫計,“輸點液吧。”
“先開藥吧。”鐘渝說。
校醫見他衣着樸素,以為他是怕花錢,好心勸道:“最近流感高發,輸液好得快些,你是學生醫保可以報銷。”
鐘渝搖了搖頭,堅持道:“開藥就行,麻煩醫生了。”
杜少恒在一邊看不過去了,忍不住道:“醫生說輸液就輸液呗,你難道還怕打針啊?”
鐘渝擡眸,淡淡地看了杜少恒一眼。
他不是怕打針,只是不喜歡待在醫院,讨厭白色的牆和藍色的窗簾,以及空氣裏刺鼻的消毒水味——因為這些是母親住院的那段時間裏,留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東西,對他來說總是象征着痛苦與死亡。
不得不說,他那雙眼睛是真漂亮,此刻因着發燒,眼眶紅彤彤的,泛着潤澤水汽。就那麽平靜地看過來,不帶任何情緒,但偏偏會說話似的,讓你沒法對他說重話。
杜少恒投降了,“行吧,開藥就開藥。”
醫生被他逗樂了,問:“你們是同班同學嗎?”
“我是他室友。”杜少恒抱臂坐在一旁,嘟囔:“個不省心的。”
咋就這麽倔?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麽發着高燒考試的,那麽大個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杜少恒操碎了一顆老媽子心。
醫生開好了處方,鐘渝繳費取了藥,被杜少恒親自押送回寝室。
白色退燒藥片混着溫水服下,鐘渝躺在床上,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忽然喚道:“杜少恒。”
杜少恒剛打開電腦,準備上游戲,聽見自己的名字,不明所以地擡起頭來:“嘎哈呢?”
“謝謝。”鐘渝由衷地說。
杜少恒被他認真的語氣弄得一怔。
對于這個室友,他的第一印象是漂亮,不是女相的那種漂亮,也不僅僅局限于五官的精致,還有一種獨特的、疏離的氣質。
——就是他明明在對你笑,人也溫和客氣,但讓人覺得難以真正地靠近。
于是第二印象是他安靜,安靜到近乎孤僻。
報道那天,杜少恒是和爸媽一起來的,大一新生正好是剛成年的年紀,清澈愚蠢好奇心重,家長難免會不放心孩子出遠門,因此大多都會陪着孩子報道。
他帶着爸媽去宿舍,剛打開門就看到了在整理書桌的鐘渝。
新室友初次見面,杜少恒是個自來熟社牛,熱情地上前打招呼:“诶?你好啊!咱以後就是室友了!”
對方手上拿着本書,聞言擡起頭來,溫溫和和地回了句“你好”。
他生得好看,又和自己孩子同齡,就容易招阿姨輩的人喜歡,比如杜少恒他媽——程娟女士是個話痨,邊忙活邊和這小同學唠嗑。
小同學話不多,但有問必答,又不會讓人覺得敷衍,很有分寸感。
程女士幫自家兒子鋪床,半天沒見他家長,就好奇地多問了句:“小鐘,你一個人來的啊?”
鐘渝點頭,“嗯。”
“那你爸媽挺放心你。”程女士說完,佯怒瞪了杜少恒一眼:“看看人家,又懂事又獨立,都不用家長操心,哪像你,這麽大個人還要老媽幫你鋪床!”
杜少恒抓抓腦袋,“這不是您嫌我鋪得像豬窩嘛?”
鐘渝當時只是禮貌地笑了笑,杜少恒也沒放心上,可後來偶然從輔導員那聽說,鐘渝其實是孤兒,他心裏就有點不是滋味兒了。
他老媽那話,就好比誇盲人眼神好、誇瘸子跑得快,與揭人傷疤無異。
雖然是無心的,但任誰聽了大概率都不會好受。
杜少恒有點愧疚,又出于照顧同學的心思,有機會就會找鐘渝一起上下課。
回過神來,杜少恒故意翻了個白眼,“謝屁啊?你抓緊好起來吧,只剩最後一門,你要不考第一,就是對不起我今天犧牲玩游戲的時間陪你去醫院。”
鐘渝輕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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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
下了一天的雪,街道上銀裝素裹,氣溫直降零下。
最熱鬧的酒吧一條街霓虹依舊,畢竟再寒冷的天,也阻擋不了浪子們玩樂的心。
小賀總今晚有局,倒也不是上次那種派對,就幾個相熟的二世祖一起喝喝小酒,聊聊最近的動向。
高彥磊這人吧,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算不上好人,但要說壞,也壞不到哪兒去。
賀雲承并不排斥和他接觸,畢竟一個捧着你又會來事的人,做個酒肉朋友還是不錯的。何況他前幾年都是在美國,在國內并沒有太多朋友,他也懶得去摻和其他圈子,主動湊上來的他又嫌人家庸俗,玩兒不到一起。
“雲承今天心情很好啊。”高彥磊打趣道,“人弄到手了?”
賀雲承品了口威士忌,煙熏的口感帶着絲回甜,聞言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又知道了?”
高彥磊哈哈大笑,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這京城裏,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什麽人?”有個染着頭金毛,渾身愛馬仕的二愣子問。
“當然是我們賀總的‘心上人’。”高彥磊笑眯眯地揶揄。
心上人?
賀雲承瞥了他一眼,懶得開腔反駁。
金毛愛馬仕大名馬昊,這時候也想起來了,一拍大腿:“是不是之前那個調酒師?”
上次派對他也在,大家原本玩得好好的,賀雲承突然離席,據說是為了個調酒師和路易斯争風吃醋大打出手,把人頭都打破了。
八卦是人之本性,二世祖們平時閑得蛋疼,哪會放過這種樂子?沒多久就在圈裏傳開了。
可惜馬少爺當晚喝大了,并沒有注意那調酒師何等樣貌,但能被賀雲承看上,那肯定長得不賴。
賀雲承從鼻腔裏“嗯”了聲,算是承認了。
八卦新鮮出爐,馬少爺興奮了,精丨蟲一占領高地,智商就直線下降,嬉笑輕佻:“怎麽樣?玩起來帶感不?”
賀雲承立馬皺起眉。
他是風流,又不是下流,向來不屑于把床上那點事拿出來到處說,嗤道:“關你屁事!”
馬昊被當衆下了面子,臉色有點挂不住,照賀雲承陰晴不定的性子,跟他嗆吃虧的是自己,便只好忍氣吞聲。
高彥磊視線流轉在兩人間,及時地打圓場:“嗐!老馬不是我說你,哪有打聽人家房裏事的?雲承你也是,大家出來就圖個高興,平心靜氣平心靜氣哈!”
他這番舉動都落在賀雲承眼裏,挑起話題的是他,做和事佬的也是他……京城這圈子裏沒多少貨真價實的蠢貨,耍心思可以,但耍到自個兒頭上,就不那麽令人愉快了。
姓高的在試探他底線。
賀雲承眸色冷了下去,懶得再搭理,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威士忌杯。
金毛不提還好,一提他腦子裏就跟放電影似的,浮現出昨晚的一幕幕。
似蹙非蹙的眉,霧氣迷蒙的眸子,細膩泛紅的皮膚,隐忍壓抑的喘息……
他就跟中毒了似的,一遍遍回味細節。
媽的。
賀雲承仰頭喝幹杯子裏的酒,冰涼酒液暫時壓下心頭的燥熱,拿起搭在一旁的大衣:“我先回去了。”
小賀總說走就走,衆人都蒙了,他也不管身後的挽留,自顧大步往外走。
今天出門開的是輛法拉利SF90跑車,限量定制款,無論車型還是顏色都相當炫酷拉風,就随便停在酒吧外的馬路邊,此時幾個人正圍着他的車,興高采烈地拍照。
賀雲承雙手抄兜,也不出聲,面無表情地在一旁看他們比剪刀手傻笑。
他無論在哪存在感都很強,幾人很快注意到他,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迅速逃離現場。
賀雲承上了車,坐駕駛座上,拿手機發了條短信——
[今晚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