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
第74章 74
冉苒開始在餘富貴的五谷雜糧店裏幫忙。
這裏賣東西更簡單直白, 明碼标價,稱好斤兩付錢走人,啞巴都可以看店。
餘富貴在店門口外給冉苒擺了一套小桌椅:“爸爸腿腳不方便, 趕場的時候人多事多,就怕偷兒來抓把米薅把谷子, 追都追不到。你就坐在這點兒盯到, 偷兒來了你就喊。”
餘富貴是這裏的老商家, 左鄰右舍關系都不錯, 小偷小摸其實不太敢來, 冉苒坐在那裏基本一天到晚都沒事, 就自己寫作業。
餘富貴這人看着脾氣好, 但冉苒覺得, 他散發着一種自內向外的威嚴感, 絕不是面相看上去的那麽好相與。畢竟, 媽媽從前天天跟爸爸吵,卻從來不和餘富貴頂嘴。
這種直覺讓冉苒克制不住怕他, 仔仔細細聽他吩咐的每一個字。
餘富貴時不時用小恩小惠讨好冉苒, 給她買包麥麗豆,買瓶墨水,買個小發卡什麽的, 但每次給她的時候都要讓她喊爸爸。冉苒長期坐在店門口,于是左鄰右舍每天都能聽到,有個小丫頭在喊生不出娃的餘富貴爸爸。
只要聽話,餘富貴就滿意, 只要餘富貴滿意, 媽媽的店就能開得順利。
冉苒秉持着這個原則,事事都順從, 但有一件事讓她感到坐立不安。
餘富貴因為腿有殘疾,看店時總坐在櫃臺裏不動彈,買家大都是老顧客,知道他的情況,沒人在意。
這本沒什麽,但他有個習慣,總把稱重量的杆秤放在櫃臺下的一個櫃子裏,每次有人要稱,他就打開櫃門,彎下腰從裏面把杆秤拿出來,稱完後又彎下腰原封不動放回去。
冉苒不是很理解為什麽要這麽麻煩,每個顧客都需要稱重,要是自己的話,肯定直接把杆秤放在櫃臺上,最多放在腳邊伸手就能拿,不用把櫃門開了又關的。
但她并不敢多管閑事,不敢問。
有一次冉苒從店裏的洗手間出來時,餘富貴正彎腰從櫃子裏拿杆秤。他面朝店門坐着,冉苒從裏面出來正好瞄到他取杆秤的動作。
他右手抓住了秤杆,左手往櫃子裏的左側深處探,掏出來了一個秤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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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動作不是特別協調,冉苒腦中留下了印象。
然而就在同一天,冉苒又一次很碰巧地看到了他彎腰拿杆秤的動作,而這一次的動作卻和上一次完全呈鏡像——他左手抓住了秤杆,右手從櫃子裏的右側深處掏出了秤砣。
每天重複無數次相同的動作,不應該每次都差不多嗎,怎麽左一下右一下?
冉苒早就把暑假作業寫完了,感到納悶,便開始注意餘富貴取放杆秤時的動作,發現他真的有時候右,有時候左,右居多,左偶爾。而且只要取的時候是右,放回去的時候也必定是右,而取的時候如果是左,放回去的時候就必定是左。
很奇怪啊,如果上一次放回去時是右,那麽秤砣不是就應該放在櫃子裏的右邊嗎,那他下次從左邊取時,是怎麽取到秤砣的呢?
冉苒依舊不敢問,只在心頭默默琢磨這事,她想到了唯一的一種解釋。
有一天,李毓蘭的店裏出了點麻煩事,叫餘富貴過去幫忙擺平,餘富貴就把店暫時關了。處理麻煩事不宜把小孩子也帶去,他就讓冉苒在店裏等。
冉苒終于有機會滿足好奇心,打開那個奇怪的櫃子一探究竟——果然和她想的一樣,裏面一左一右有兩個秤砣。
兩個秤砣無論形狀、大小,從外觀上看是一模一樣的,但當冉苒把它們都拿出來時,一下就明白了它們的不同——重量不同!
她還沒開始學物理,不知道杠杆原理,但杆秤是怎麽用秤砣把物體的重量稱出來的,她理解,她清楚地知道,當秤砣更輕時,杆秤上到達同一個刻度,所需要的物品也更輕。
左邊的秤砣比右邊的輕,也就是說,當餘富貴從左邊拿出秤砣時,別人買走的“五斤”大米,實際沒有五斤……
冉苒把兩個秤砣原位放回去時,心髒都在怦怦直跳。
難怪餘富貴要每次麻煩從下面拿杆秤,因為他要分人,有的用右邊的,有的用左邊的。
原來他是這樣掙到錢的……
偷偷探清了餘富貴的底細,冉苒卻并不敢說出半個字,只能悄悄地觀察,觀察他有多少次會從左邊拿那個缺斤少兩的秤砣。
而再接受餘富貴的恩惠時,她開始覺得心慌。
那次幫李毓蘭解決麻煩卻招來了麻煩,有人不爽報複上門,餘富貴被人擰了個雙肩脫臼,賠是賠了,但他暫時是沒法自己拎杆秤了。
李毓蘭的服裝店還沒成氣候,賺不了多少錢,五谷雜糧店是家計的支撐,不能關門。外人信不過,餘富貴決定跟每天喊他爸爸,對他言聽計從,還守口如瓶的繼女攤牌。
他把兩個秤砣都拿出來,吩咐道:“來的如果是老熟人,年輕人,中年人,就用右邊這個。如果是老頭老婆婆兒,小娃兒,還有着急買了走的那種,就用左邊這個。”
“懂了沒得?”
冉苒雙手背在身後,掐着手背,硬着頭皮點頭。
餘富貴連拄拐杖都困難,招手讓她再靠近些,湊到她跟前一字一句道:“有兩個秤砣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曉得,聽到沒得?”
“你要敢讓別個曉得了,你們兩娘母就給我滾。”
平平淡淡的語調,冉苒卻感到一股強大的氣壓,她覺得那一刻餘富貴的視線都是帶刀的。
看餘富貴左左右右冉苒已經很不安了,如今被迫親自來,她拿杆秤的手都發抖。
她感覺頭上懸着一把劍,背上背着芒刺,肚子裏還裝着定時炸彈……随時可能崩掉。
冉苒坐在餘富貴的位置,餘富貴坐在她對面,每次客人拎着東西過來稱,她只要一擡眼就能看到餘富貴的眼色,餘富貴會暗暗告訴她,這次該拿右邊的,還是左邊的。
冉苒給人稱重量時根本不敢看客人,全程低頭,迅速稱完小聲報個數。有客人和她搭話,她也不敢回,客人就問餘富貴這丫頭是不是啞巴,餘富貴就回答:“娃兒小,害羞。”
米面這些稱斤兩的商品,總是會有出入,不像服裝那麽一個蘿蔔一個坑。餘富貴坐鎮時,冉苒只得聽從,但只要他不在,她就只拿右邊的秤砣,多給人半斤二兩的也發現不了。
有一次餘富貴蹲大號回來,冉苒正給一個老人稱重,老人滿頭白發,視力和聽力都遲鈍。老人買走東西,冉苒把秤砣放回櫃子右邊後,聽到餘富貴責備:“這種老頭兒你不曉得該拿哪個?”
冉苒只得道歉:“……對不起……我剛剛忘了……”
餘富貴沉着眼皮:“下回兒記到,莫錯了。”
冉苒只好再小心些,保證能不讓他看見時才敢只拿右邊。
五谷雜糧店裏的活其實簡單,餘富貴也不罵她打她,她卻覺得無比煎熬,是和在服裝店不同的煎熬。她無時無刻不在期待着暑假趕緊結束,好回到學校去。
事情就從那個來買花生米的小男孩開始。
那是個小胖墩,約莫八九歲,啃着棒棒糖來買花生米,他裝好一帶拿過來稱:“爸爸說就要兩斤,多了的不要。”
餘富貴的指示非常明确,左邊。
冉苒悶聲稱,刻度顯示超了三兩。
“多的不要哈。”小胖墩又說,把兩斤的錢放到了櫃臺上。
其實這小孩估摸得挺準,要是用右邊的秤砣,這帶花生米就差不多兩斤。
但餘富貴盯着的,冉苒不得不從袋子裏抓出來一把,才讓刻度穩在兩斤的位置。
小胖墩啃完了棒棒糖,高高興興拎着花生米回家。
但事情很快就反轉了,半小時後,小胖墩被他爸領着返回了店,他爸把那袋花生米放到櫃臺上質問:“你們再稱哈兒呢,這有兩斤嚒?”
冉苒緊張得額頭冒汗,說不出話來。
“杖個沒得兩斤哦,我看到稱的。”餘富貴笑嘻嘻地,不緊不慢。
“那你們再稱哈兒撒。”小胖墩爸說。
冉苒根本不敢動,還是餘富貴在應對:“大哥,現在稱的話說不清楚了喲,這個花生米好吃得很,娃兒拿回去的路上撈個嘴個嘛,冒啥子火嘛。”
這話小胖墩就不樂意了,立馬喊道:“我沒撈嘴!”
餘富貴不愧是老油條,這麽一說,小胖墩爸即便相信兒子沒偷吃,也沒法再理直氣壯,現在對斤兩是沒用了,他只好作罷,拉着兒子扭頭走了。
之後的一陣子相安無事,半個月過去,暑期就剩最後幾天,要熬到頭了。但就在這幾天,事情又有了後續。
那時正值中午,餘富貴出去買飯,冉苒知道他會去哪家,需要多長時間,仔細看着表。時間快到了,餘富貴就快回來,她最後一次無腦拿右邊後,開始按照他的要求評估客人。
巧的是,下一個進店的客人就是那個眼熟的小胖墩。
小胖墩又拿了袋花生米來稱,冉苒卻一下有些遲疑。
她第一反應是這次不該再拿左邊的來糊弄小胖墩了,可是那個餘……
——剛想到餘富貴,那張笑面虎的臉就出現在了店門口,像個冷血的審判官,冉苒腦子一空,下意識蹲下去把左邊的拿了出來。
餘富貴一瘸一拐進店,看清了小胖墩,又看到冉苒從左邊拿出了秤砣時,拐杖一頓。
這個停頓叫冉苒背脊一麻——拿錯了嗎?
她瞄了眼餘富貴,那張臉正迅速變得鐵青!
她雙手不由自主抖起來,晃神的一瞬,聽見小胖墩催促:“快點兒撒。”
絕不能讓人知道有兩個秤砣,拿出來了就只能認,只能硬着頭皮稱。
冉苒把秤砣挂上秤杆時,腦中一片空白,一種強烈的預感在胸中升騰,好像,要出大事……
就在小胖墩付完錢,拿着收據走到店門口時,店門口突然出現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小胖墩爸,而且他們全都穿着警服!
小胖墩爸手裏也有一杆秤,他從小胖墩那裏接過花生米後,就親自稱了一下。
自然,不足兩斤。
“都看到了撒,這家糧店長期用卑鄙手段欺詐消費者,馬上徹查,把他的營業執照給老子吊銷了!”
小胖墩爸一聲令下,一席人橫掃進店!
餘富貴頃刻面如死灰,手中的飯盒“啪”地一聲落地,菜香四溢。
*
冉苒随餘富貴一起被帶到了派出所,分開審問。
冉苒全程不敢說話,面如白紙,畢竟未滿14歲,據說還有自閉症,警察把她送回了家。
而餘富貴就沒這麽幸運了,他在裏頭蹲了一整晚,出來時接到的是封店通知書和巨額罰款單。
李毓蘭都吓死了,帶着冉苒去接餘富貴,餘富貴一看到冉苒眼睛都赤紅:“你個憨豬,別個都來找過一回了,你還敢吶!”
他抓起冉苒的頭發把她往樹幹上猛撞,“你這個腦殼頭裝的都是潲水嚒,點都不曉得變通!”
“老子這麽多年屁事沒得,你來一個月就給老子搞黃了!老子真你媽倒了八輩子的黴!”
冉苒被撞得頭暈目眩,身體順着樹幹滑到地上。
李毓蘭本不明白怎麽回事,這下聽出了個大概,被關店竟是冉苒惹的!
這店可是餘富貴的命根子,怎麽得了!
餘富貴指着地上的冉苒:“滾!老子不要你這種娃兒,老子寧願去大街上撿個娃兒!”
冉苒扶着樹幹支起上身,額上被撞出個大包,火辣辣地疼。
她渾身發抖,戰戰兢兢地擡眼去看媽媽。
李毓蘭人都傻了,不知所措。
“滾不滾?不滾你們兩娘母一起滾!”餘富貴下了最後通牒,還操着拐杖又要打過來!
“去找你老漢兒嘛。”
冉苒聽到媽媽對自己說,“你老漢兒調到市裏頭去了,他有錢,跟他比跟我好,去找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