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

第75章 75

冉苒抱着一個大大的編織口袋從餘富貴家離開, 裏面裝着自己的衣服、書本,是自己全部的東西。

口袋太重,沒法拿着去找爸爸, 她把口袋放到了她的橋孔裏。

爸爸調去了市裏,這是唯一的線索, 媽媽也無法告訴她更多。她只好去爸爸從前的單位問, 大門處有門衛, 她進不去, 在門口等到兩三個進出的叔叔阿姨, 卻沒人知道爸爸具體調去了哪裏。

到中午, 冉苒餓了。走時媽媽給了一百塊錢, 不算少, 去市裏的路費幾塊錢就夠了, 綽綽有餘。但她擔心沒那麽容易找到爸爸, 說不定要在市裏逗留幾天,聽說市裏什麽都貴, 還得找地方住, 那一百塊錢撐不了多久。

于是冉苒花得很小心,只買了個5毛錢的糍粑塊。

該怎樣才能順利找到爸爸呢?她坐在路邊啃糍粑塊邊想。

然後,她想到了爺爺奶奶在山裏的老家, 爺爺奶奶的話,肯定知道爸爸在哪裏!

爺爺奶奶家住寧風村,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能到,事不宜遲, 冉苒啃完糍粑塊就出發。

小時候每年過春節都要回趟鄉下, 雖然都是大人帶路,但她方向感天生就好, 很有信心能找着路。

離開鎮上要先過一大片水田,然後跨過寧心河更上游的一處河段,那裏搭建着一座十分簡陋的鄉野石橋,一米多寬,過河得小心着走。

過了這座石橋,再爬上一座大山,前面就是寧風村了。

爺爺奶奶家在一片竹林的後面,順着田坎繞過竹林,眼前出現的第一間農舍,就是了。

農舍前的平壩上,有人正在曬谷子,但不是爺爺奶奶。

農舍鎖着門,沒有人。

“妹兒你找哪個?”曬谷子的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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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苒:“我找婆婆爺爺,他們住這裏。”

曬谷子的人打量她,有了點印象:“哎呀,冉老師的孫女兒的嘛!”

冉老師?冉苒還從沒聽過誰這樣叫爺爺。

曬谷子的人跟冉苒慢慢道來,冉苒才知道,這兩年發生了不少事。

小時候就聽說爺爺常年在外面跑,但具體做什麽她并不懂,現在才聽到一個詞:地質勘探。

爺爺長期不在家,家裏的田地和雞鴨都是奶奶一個人操心。就在去年,奶奶突生重病撒手人寰,爺爺追悔莫及,後悔這些年虧欠奶奶太多,當即決定離開勘探隊回來。他勞苦功高,勘探隊給他在市裏分了房子,但他直接賣了,鐵了心後半輩子要在老家給老伴兒守墳。

爺爺是知識分子,回到寧風村後,就一直在村裏的希望小學當老師,所以現在大家都叫他冉老師。

“妹兒莫急,天要黑的時候冉老師就回來了。”曬谷子的人說。

果然,當天邊映出晚霞,山林蒙上一片橙黃時,一個瘦瘦的,卻精神抖擻的身影出現在了對面的田坎上。他背着背簍,拿着鐮刀,披着霞光朝這邊一步步走來。

終于,他走近了,看到了門前的冉苒,一張布滿歲月風霜的臉上滿是驚訝:

“哎呀!苒娃兒!”

*

冉苒的爺爺叫冉學笙,好幾年沒見着孫女了,一整個激動,下地拔菜,還取下最好的一塊臘肉燒飯給她吃。

“你腦殼杖個了?”吃飯時,冉學笙指着冉苒額上的青包問。

冉苒沒說話。

孫女比幾年前更內向了,話更少,冉學笙眉間皺出溝壑:“莫怕,跟爺爺說,是不是你後老漢兒打的?”

冉苒就搖頭:“不是,走山路的時候不小心撞到樹上了。”

冉學笙常年上山下海,啥沒見過,這傷是咋回事一看就有數,奈何孫女不想和他說。

他嘆了口氣,又問:“那你來找爺爺是做啥子耶?”

冉苒停了停筷子,很小聲地:“我……好久沒看到爸爸了……我可不可以……去看哈他?”

冉學笙舌下一股酸澀。孫女本和他長得有幾分像,尤其是眼睛,笑起來是一模一樣的月牙,但現在看不到了,因為她好像,已經不會笑了。

冉學笙往冉苒碗裏夾臘肉:“天黑了,今天晚上就在這兒睡,明天爺爺帶你去找老漢兒哈。”

他拿抹布擦幹淨一張空閑的竹床,鋪好褥子和涼席,又灑了點水滴拿扇子扇涼,才讓孫女睡。

翌日清晨,冉學笙天不亮就起床煮面條,爺孫倆一人吃一碗,然後下山去,到馬路邊攔下一輛進城的大巴車。

快到中午時,車開進了宜賓城區,兩人在終點站下車,又上了一輛公交,搖搖晃晃來到一處機關部門的家屬院。

冉苒跟着爺爺進了一棟樓,爬了幾層,爺爺敲門時,她緊張地躲在後面。

來開門的就是冉廣立,看到冉學笙他驚訝地問:“爸,你杖個來了?”

“你閨女想你了。”爺爺把冉苒拉出來。

冉苒擡頭看爸爸,和幾年前沒什麽差別,跟她記憶中的樣子一樣。

冉廣立驚在門口,都沒一下喊女兒的名字。

很快,屋裏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廣立,哪個來了?”

然後,一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門裏,懷裏抱着個嬰孩。

冉苒是被爺爺拉進屋的,她想,如果是自己一個人來到這裏找到爸爸的話,根本不敢進去……

冉廣立出去多買了些菜回來,把一張桌子擺滿了。

“這是許孃孃。”他向冉苒介紹。

冉苒馬上喊:“許孃孃好。”

“你好你好,來,吃菜哈,莫客氣。”許阿姨把肉菜換到冉苒跟前。

“這是你弟弟。”爸爸又說。

“嗯,好可愛。”冉苒說。

許阿姨就沖她笑笑。

“你來看爸爸啊?”冉廣立展着眉眼。

“嗯。”

“要得,下午多耍哈,吃了晚飯再走哈。”

冉苒手緊緊把着碗,用發澀的喉嚨應:“嗯。”

冉學笙沒說話,默默瞅了孫女一眼。

四人加一個嬰孩圍着桌子坐,但從頭坐到尾的只有冉苒和爺爺,嬰孩哭鬧,爸爸和許阿姨輪流起來哄,一頓飯吃得斷斷續續。

飯後,冉廣立招呼大家一起出去散步,從家屬院沿附近的街道走,他說許阿姨産後氣虛,全程都親自抱着弟弟。

路過一個小地攤,攤上擺着些兒童玩具,弟弟眼珠子盯住不放,咿咿呀呀伸手想要。爸爸抱着他蹲下身去,一樣一樣拿給他摸,笑嘻嘻地念叨着:“小幺兒喜歡哪個嘛,喊聲爸爸撒,喊了爸爸給你買喲。”

許阿姨在爸爸背上拍了一把:“你想得美哦,要喊也是先喊媽媽撒。”

冉苒和爺爺已經走到前頭,冉苒停下腳步回頭看着。

爺爺拉拉她:“走,前面有個藥店,爺爺給你買點藥,腦殼上那個包還是要擦哈。”

冉苒跟着爺爺進了藥店,爺爺買了藥水在她額頭上塗了一些。

爺孫倆出來時,爸爸一家三口正好過來,弟弟手中拿着一個可愛的小玩意。

“你們去藥店頭幹啥子哦?”爸爸一臉不解。

冉苒一直用劉海遮着額頭,爸爸一直沒有發現。

*

晚飯後,爸爸把一老一小送到長途汽車站,塞給女兒兩百塊錢,把他們送上回去的大巴車。

太陽漸漸下山,冉苒盯着車窗外的風景,越來越模糊,直到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兩人在鎮上下車,爺爺說:“走,爺爺送你回去。”

冉苒卻搖頭:“天都黑了,爺爺你快回去嘛,還要走好遠的路。”

冉學笙點了點頭,稀薄的路燈下,他頭發裏夾着的幾縷銀絲特別明顯。

“苒娃兒,你媽老漢兒呢,沒得緣分,他們本來就不該是一家人。”他對冉苒說。

冉苒低低應:“嗯,我曉得。”

爺爺拍拍她的腦袋,“快回去”,揮揮手,轉身走進夜色裏。

冉苒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等看不見爺爺了,也轉身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爺爺說得沒錯,爸爸媽媽本就不該是一家人,都是因為這個多餘的自己,他們才湊在一起吵了幾年架。

現在好了,一切都對了。

寧心河的濤聲逐漸傳入耳朵,冉苒第一次知道歸心似箭是什麽意思。

再也沒有家了,以後,那個黑洞洞就是自己的家。

橋孔裏,她丢下的編織口袋還在,只是被老鼠咬破了幾個洞。這裏真好,連小偷都不光顧。

冉苒爬進橋孔,抱着軟乎乎的口袋蜷成一團,她覺得好累,閉上眼就快睡着。

要是睡着後自己會消失就好了,最好連同這個黑洞洞一起消失,飛去哪裏都好,別是這裏就好……

意識恍惚的一刻,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來:“苒娃兒,你爬那兒去幹啥子!”

冉苒登時驚醒,那是……爺爺?!

她沒動,她不敢動,腦中空白一片。

從來沒有人知道這裏,爺爺怎麽會找到這裏來?他不是走了嗎,他怎麽還在?

而且,這個黑洞洞這麽黑,爺爺怎麽知道我在裏面?

他怎麽看得見黑洞洞裏的我……

“苒娃兒,你莫動!”

爺爺迅速走過來,荒草地發出冉苒沒有聽過的沉重又堅決的腳步聲。

他身姿矯健,腿一蹬,也爬到了黑洞洞裏來!

第一次,這地方來了另一個人。

冉苒一時錯愕,将包裹抱得更緊。

最後的藏身之地不再是藏身之地了,她戰戰兢兢地解釋:“……我東西放在這裏……過來拿。”

爺爺沒說話,黑暗中,她覺得,他在看着自己。

片刻,爺爺伸手拿過她的包裹一把扛到肩上,跳了下去,伸出一只手來接她:

“走,跟爺爺回去。”

冉苒只好跟爺爺走,走出鎮子,走入上山前的那片水田。

她的心是空的,她再也沒有自己的地方了,再也沒有退路了,再也不知道還能躲去哪裏了……

天空黑漆漆的,這世上最黑的地方,能讓自己躲進去,徹底消失掉,不被任何人看到嗎?

這樣的地方,在哪裏?

寧心河潺潺的水聲又一次傳入耳朵,腳下踩着的從泥土變成石塊。

“這橋窄得很,看不大清楚,慢點走哦,跟到爺爺哈。”

爺爺扛着她的大包裹走在前面,給她帶路。

原來是走到那座小石橋了,難怪,水聲那麽熟悉。

寧心河啊寧心河,你會流去哪裏?流到金沙江裏,然後一直流一直流,最後流進大海嗎?

那你,可以帶我一起嗎?

漆黑的夜,只有水面反着十分微弱的月光,一點一點地閃,好像螢火蟲。水聲也來自一個方向,它們都在招手。

腳下空了,身體變得輕飄,風迎面而來,帶着潮氣。

世界那麽安靜,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來自橋上的驚恐叫喊沒人聽見。

“苒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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