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番外
第95章 番外
雜草叢生的山坡, 陽光落下,幾棵不規則的樹木底下,隆着一方長滿蒿草的墳頭。
一個短發女孩跪在墳前, 拔掉面前亂生的雜草,将香燭一根根點燃、插上, 再将一大疊紙錢散開, 做成一個小火堆。
“爺爺, 又是一年了, 苒娃兒好想你。”她喃喃道。
山風拂過, 樹枝微動, 恍若回應。
她擡頭望去, 樹梢上, 幾只麻雀騰空而起, 她嘴邊咧出一個酒窩來。
女孩背上背着一個長長的紙筒, 此時卸下來,打開, 從裏面抽出一卷紙, 慢慢展開。
斑駁的樹影下,一幅一米寬的精致水粉畫漸漸顯露出來。
“爺爺,早就想把這幅畫拿來給你看了, 主辦方拿去展覽壓了好久,這兩天才還給我。”
“你看,這裏有一輪太陽正在升起。”
她的手指指向畫中的某處。
手指觸到厚實的顏料層,當時的情形便如電影放映般浮現在眼前。
*
“冉苒, 再這麽下去你這輩子就毀了!”
“我弄不了你了, 我必須把你送回國!”
那是冉苒被夏珊接去日本大半年後,夏珊對她下的最後通牒。
夏珊觀察了她很久, 已經确定,她徹底變成了一個廢人。足不出戶,拒絕交流,不看書不學習,也不學日語,大半年了連基本的日常用語都聽不懂。她快要躲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裏發黴,爛掉,像一棵徹底枯萎的雜草,埋進土裏再不見天日。
夏珊開始懷疑接她來日本的意義。
把人送回國的行程和機票訂好了,夏珊準備通知梁煥,因為冉苒已經舉目無親,這世上唯一還可能對她有所幫助的人,只剩梁煥。
但就在告知冉苒的當天,她突然從出租屋裏失蹤了。
冉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着那群登山者上了去山梨縣的大巴的。
她偷偷離開,只為逃離回國的安排。她在黑洞裏躲得好好的,珊珊卻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爪子,非要把她拉出去,可她哪裏還有個完整的形狀,回到這個陽光下的世界?
她誰都見不了,最見不了的就是梁煥,她做夢都希望自己從來沒在他面前出現過,而他,從來都不需要因為這個多餘的、不懂事的、什麽都幫不上的自己承擔更多的辛苦。
不能回去……
空洞的大腦裏只回響着這四個字。
于是,她只能逃。
冉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能逃到哪裏去,只好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直到看見幾個年輕人走進一家戶外用品店。
帳篷,睡袋,沖鋒衣,登山杖……那些曾經熟悉的東西琳琅滿目陳列在面前,她無意識地就跟了進去。
兜裏只剩最後一點錢,剛好夠買一個最小的單人帳篷。
夠了,過夜的地方有了。
幾個年輕人也買了帳篷,和一套齊全的戶外用品,離店朝車站方向走去。
他們一定知道能去哪裏露營,冉苒跟着他們。
半小時後,她就這樣坐上了一輛去山梨縣的大巴。
大巴最後停在了一座大山腳下,冉苒看到許多背着帳篷的人,他們在小溪邊安營紮寨。
她早丢了手機,也不懂向這些異國人詢問,她不知道這是哪裏。
跟着人群露宿了一晚,翌日天剛亮,又跟着他們開始啓程登山。她亦不知這是什麽山,有多高,要爬多久。
山腳部分植被茂密,流水潺潺,碩大的樹根盤結成階梯,展開上山的路。
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大山,她已經很久沒親近了,泥土的芳香讓她平靜。
正午時分,植被從樹木變成矮草,山,漸漸禿了。
冉苒望到了遙遠的山頂,藍天下的山峰巍峨壯觀,向人們發出着朗朗召喚,那聲音洪鐘般在天地間回蕩。
她聽到了,她感到身體發熱,那種久久壓抑的向往正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複蘇,腳下的步伐不知不覺加快了。
登山的人絡繹不絕,有人上,有人下,每一個路過的陌生人都同她打招呼。她聽不懂,卻不是全無回應,都是熱愛大山的人們,她努力朝他們點頭。
天色開始轉暗,沿路出現苔原,氣溫驟降。開山季是夏季,山下和山頂好比赤道和北極,照這個氣溫下降的速度,山頂怕是要降到0度!
冉苒沒有準備冬衣,沒有圍巾帽子,只裹着薄薄的單衣越爬越渾身發涼。
只靠這身薄衣裝是無法抵禦夜晚的,但她沒有退卻,離山頂不遠了,到了就可以躲進帳篷裏,再咬牙堅持堅持。
終于到達山肩露營處時,已是明月當空,夜晚的寒風刀片一樣割上皮膚。
渾身透心涼,刺骨的冷,手腳早已沒了知覺,她止不住發抖!
露營的人太多,平整的好地都被占光了,冉苒只找到山崖邊一小塊斜地。這裏離大部隊隔出了一段距離,無人呼應,并不是個紮營的好去處,但她已快凍僵,實在無法再慢慢找地方了,便馬不停蹄就地支帳篷。
風,像發狂的野獸奔騰過山頂,耳邊轟隆作響。裸|露的山石被卷入空中,漫天塵土飛揚,山崖邊□□着的幾棵枯木也幾乎要被連根拔起!
惡劣的山巅寒夜将至,人們紛紛躲進帳篷,露營燈的照射下,山崖邊的這一片平地像個冒出了五顏六色蘑菇的菜園,靜靜等待黎明。
冉苒的帳篷是最便宜的輕量款,她的背包也空得連重一些的行禮都沒有。她用釘子紮住帳篷的四個角,正要搬石頭來固定的時候,一陣妖風毫無征兆襲來迅雷不及掩耳!
那速度太快,她剛抱起一塊石頭就被狂風猛地往前一推摔倒在地!來不及爬起來,一回頭,只見小小的帳篷瞬間鼓脹成氣球,四角的釘子被一下拔起,帳篷立刻成了斷線的風筝騰空而起!
0度的山巅,帳篷是度過這一夜唯一的保障,冉苒沒有一秒鐘的猶豫便扔下石頭朝飛走的方向追随而去!
那一瞬間她忘了旁邊就是山崖,才跑出幾步腳下便忽地踏空!
那一刻,腦中一片空白……
帳篷越飛越高,她雙手向上伸去,身體卻在半秒鐘的騰空後無助下落。
她再也夠不到帳篷了。
身體重重砸下之前那短暫失重的一剎那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大腦在最初的空白後,竟像走馬燈一樣飛快閱過許多事。
小時候,爺爺,還有……梁煥……
爬了整整一個白晝,她知道這座山很高,接近山巅的最後一段路很險,到處都是懸崖峭壁,這裏,也是一處……
向珊珊求助之後,她沒再冒出那種念頭的,這次,算是老天的安排嗎?
最後一條思緒流過後,身體就砸在了堅硬的山壁上,接着一個反彈,便沿着山坡順勢滾落。
極度的冰冷、和疼痛,不知哪一個更烈,但都顧不上了,此時此刻她只能憑着求生的本能在翻滾中掙紮,一次次嘗試抓握。
終于,她抓住了一處凸起的山石,用盡渾身力氣将之抱緊,阻止了身體繼續往下滾落。停住,喘氣,然後朝着山崖上方亮着微弱營地燈的方向大聲呼救:
“救命——!”
“救命啊——!”
她使盡了全力,但風聲四溢吹散了她的聲音,更無人能聽懂她的語言,等了許久,山崖邊都沒有亮光出現。
“Help——!”她又嘗試,卻依舊毫無回應。
都是熱愛大山的人們,但,沒人知道她是誰,她在哪裏……
生在這個世界,如此孤獨……
冉苒挂在那塊山石上不知多長時間,夜已來到最深的時刻,她就快要凍成冰棍,快支撐不住。
這麽高的山,從這裏落到底,就是一了百了。這是座野山,甚至可能都沒人知道有人掉了下來,新聞裏連一條死訊都不會有……
……爺爺……
冉苒擡頭,望向夜空。
今夜無雲,是個晴朗的夜,繁星布滿整個夜幕,亮閃閃的,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
她想起了爺爺給她講過的那些星辰和銀河,她覺得爺爺慈愛的臉好像就展開在那片星河裏,正對她笑着。
爺爺,你走了,是把苒娃兒的命都帶走了呀。
她在心頭朝天空訴說,又問:苒娃兒可不可以去找你呀?
無數的星辰都在眨着眼睛,仿佛在代替爺爺回答——可以呀,來嘛。
冉苒便開始沿着山崖往上爬,掉下去不知會掉到哪裏,但爬上去,可以離爺爺更近一些。
這山崖不是90度垂直,有一定斜度,她身體輕盈,常年在山上跑上跑下腿腳很靈活,意外發現爬起來竟沒有想象中困難。
所有凸起的山石都是她的墊腳石,所有牢牢抓住土壤的荒草都助她一臂之力,連夜晚的蟋蟀都唱着歌謠在前面帶路。
沒有一個人來伸出援手,但這大山上的一切,分明都在幫她!
動起來,身體竟還産生了些熱度,先前那般凍僵的感覺竟都沒了,她越爬越順。
越靠近爺爺,離生越近!
冉苒滾落了很長的距離,緩慢往上爬花了整整一夜。
當山崖上方的邊緣就在咫尺時,天邊投來了朝陽最絢爛的光芒!
她回頭望去,一輪白日正從遠處一座山頂冒出來,那座山從厚厚的雲海高聳而出,像座兩側內凹的金字塔,頂上是一個又大又圓的缺口。
她認得,那是富士山,太陽被從火山口吐出來了!
爬上山崖,重回山肩露營處,所有的登山者都聚集在離日出最近的一處,每一雙眼睛都朝着朝陽,他們拍照,歡呼,分享着辛苦了一整個晝夜的收獲,沒有人注意到從旁邊不起眼的小口爬上來的渾身是傷的女孩。
冉苒默默走到人群的邊緣,默默加入他們一起觀賞絕美日出。
耀眼無比的金光,浩瀚無垠的雲海,連綿不盡的群山,這一切最直接最赤|裸的美好引得她淚如泉湧。
她淚如泉湧,但不是因為悲傷,反是釋然,她覺得,這二十多年的悲傷,似乎都在被朝陽包裹的這一刻釋然了。
原來,只靠自己,也是可以爬上懸崖的。
沒有人知道她經歷了什麽,可那有什麽關系,大家看到的日出不都是一樣的嗎?
有沒有人伸一只手又有什麽不同,這世上的哪條路不是獨行道呢?
當決定往上爬時,她就分成了兩個人,過去的那個松了手,掉下山崖銷聲匿跡,而爬上來的這個是個嶄新的自己。
這個嶄新的自己再不會覺得冷,也再不需要黑洞,就在此刻,在此地,獲得了重生!
10歲那年,爺爺救了她,她重活了一次。這次,她自己救了自己,再重活一次,将只為自己而活。
她會重新拾起地質學,去做想做的事,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可以面對。
陽光普照大地,世界一片光明。
當白日升上高空,冉苒朝着天空大喊:
“爺爺——!苒娃兒曉得該怎麽活下去了——!”
*
輕風拂過的山坡,蒿草搖曳,火堆升起一縷灰煙,為面前的石碑添上一層朦胧。
女孩展着手中的畫卷,投向畫中的視線平靜而淡然,嘴邊抿着一絲餍足的笑。
紙錢快燒光了,火堆逐漸示弱,卻就在這時,女孩手中的畫落進了火堆之中。
微小的火苗一蹿上畫紙便興奮壯大,迅速将之包裹,畫中的山坡、帳篷、雲層、群山……逐一被吞噬,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女孩靜靜跪坐在一旁,看着畫卷化作灰燼。
然後,她喃喃道:
“爺爺,看到這幅畫,你就能放心了,苒娃兒以後一個人,但是會過得很開心。”
“還有,我申請上了中科院的實驗室,我會去完成一直以來想做的事,你祝我好運嘛。”
*
冉苒再也沒能拿回農舍的鑰匙,只能像幾年前一樣坐在大門前的石階上,就算是回過家了。
幾年沒人住,農舍變得破敗,頂上的瓦片掉落了許多,旁邊的豬圈整個都塌掉了。
挺好,冉廣立那老頭子不來打攪,這裏就始終保留着從前的氣息。
冉苒這樣想着,偏頭靠上門框,閉眼小憩。
暖暖的陽光正正好,她漸漸進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一個聲音傳入耳朵:“妹兒,有人找你。”
冉苒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又是那個當年曬谷子的鄰居,正直直站在她面前。
“是個高高瘦瘦的帥小夥兒,在山下的石橋上等你喲。”鄰居笑眯眯地。
冉苒有些恍惚,誰會來這裏找她?
“快去嘛,別個等你很久了喲。”
冉苒起身,朝下山的路走去。
離開農舍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鄰居,只見那人還直直地站在後面,看着她,一動不動。
她想,他不用去幹活嗎?繼而又一驚,猛然發覺,明明過去了好幾年,那人怎麽一點也沒有變老,還保留着爺爺下葬第二天,她離開這裏前最後一次見他時的模樣。
……為什麽?
初夏的寧心河流水湍急,河岸竹林茂密,走到附近,水聲和竹林的風聲交雜而來。
但,除了這聲,周圍便是一片寂靜,半點人聲都沒有。
冉苒這才發覺,一路走來,田坎上竟沒有看到一個人,仿佛這片山林已成了無人居住的荒山。
走到小石橋邊,她才終于再見到一個人影
——他就立在橋中央,半側着身,單手插兜,安靜地凝望着河水。他眼窩內凹,鼻梁高挺,下颚線輪廓分明。
那身影,那樣貌,十分熟悉。
她踩着落滿幹筍殼的泥地走到小石橋邊上,紗紗的腳步聲引他側過臉來。
高大的竹林将河面籠罩,只透下稀薄的點點陽光,他的臉在陰影下并不十分清晰,只看得出微微的笑意。
“你……”
你怎麽來這裏了?她想問。
“想親口和你說兩句話。”
溫和的嗓音順着清風徐徐而來,語調從容淡定,他整個人像一根徹底放松的彈簧。
和最後一次通話時的狀态,很不一樣。
“人是會變的,才幾年的時間而已,你變了,我也變了。”
他說,“所以,以後也一樣會變。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你會怎麽想,還不一定呢。”
他的笑容變得燦爛,像是要在竹林的影子裏化開。
“五年,十年,二十年……我等得起。”
河風忽地轉急,風聲轟隆了一刻,像一種遙遠的回應。
他就立在風中,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肆意飄飛。
冉苒一時怔愣,不知如何作答,垂眼望向橋下湍流的水面,只見一簇簇白浪,不見他的倒影。
她擡步欲走上橋,想走近些,好把人看清楚。卻就在這時,上方成片的竹葉被河風吹開了一個口子,一道刺眼的陽光穿透進來,正巧打在他身上。
她這才看到,他胸前反着一道藍光。
冉苒猝然停步。
那是一枚蔚藍色的,被打磨成一顆袖珍地球模樣的鑽石,晶瑩剔透,完美無瑕,正垂在他胸口,映着陽光,熠熠生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