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晚上風聲疏狂, 噩夢連連, 好像有無數個楊晉在輪番踹她的門,場面很是可怖, 且一幕接着一幕, 沒完沒了。
好容易睡醒了,總以為已經躺了三天三夜, 趴在床頭去看更漏, 竟也不過辰時而已。
做了整夜的夢,再加上受驚不小,聞芊疲憊得四肢無力, 骨頭縫裏都泛着酸水,她眼底下兩圈青黑, 草草拿脂粉遮住, 才拖着雙腿推開了門。
“吱呀”一聲響。
偏不巧,走廊盡頭也有人将門打開,許是出于本能, 聞芊擡起頭,不經意與那人對了個正着,眉眼俊逸的青年,眸中帶着分明的倦意, 乍然望向她時好似沒反應過來,目光有些怔怔的。
仿佛觸電一般,聞芊忙匆匆別過臉,暗自朝着地上龇牙。
到這會兒了才知道他們兩人的房間是相對的。
經歷了昨晚的“沖動亂性”, 她實在是不想和楊晉同行,便刻意放慢了腳步,等他先下了樓,自己方慢條斯理地走出去。
樓下,早食已經擺好,游月一行不知幾時和這幫錦衣衛攀上了交情,将桌子拼成一張,正其樂融融地坐在一塊用飯,眼見她下來,揚起筷子便招呼道:“師姐,就等你啦,快來吃飯!”
十來個人圍桌而坐,當中何其紮眼的空了一個椅子,兩邊的人自不知他倆剛吵完一架,很貼心且理所當然地給她留了個緊挨着楊晉的位置。
“咱們這行哪有你們想得那麽好混。”施百川嗓門大,猶在侃侃而談,“幹的都是體力活兒,逮人、審人,從北往南來回跑,光是這樣還不夠,連審人都有講究的。”
清晨人少,滿客棧就他們一行,因此他才敢肆無忌憚。
“什麽講究?”菱歌捧碗好奇的問。
一見有人搭理,他更來了勁兒,“單拿廷杖來說吧,上頭下旨要打多少大板,你可不能掄棍子就幹,有的人打得,打死算完,有的人打不得,只能意思意思兩下,還有那些平日裏有仇的,正好能借此機會出口惡氣。碗口大的棍子,要做到一棍下去,表皮無傷,筋骨寸斷……難吧?所以眼下啊,最吃香的還是那幫東廠的閹人,簡直一勞永逸。”
聞芊不便開口,一聲不吭的坐下。
饒是四周不算擁擠,靠得這麽近,手肘卻也若有似無地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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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晉坐在那兒沒事人似的埋頭吃飯,她看在眼中,立時生了不悅,手端起碗,毫無胃口地拿筷子在米飯裏戳了一陣。
最後,将筷子往上一擱,放回桌上,賭氣道:
“我不吃了。”
周遭吃得正歡的衆人皆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紛紛停了動作看她。
楊晉嚼着嘴裏的菜,目光有意無意斜過去,半晌似也覺得味同嚼蠟,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把碗擱了,“哐當”一聲響,很有點旗鼓相當的意思。
這情形,哪怕再遲鈍的人也多少發現出其中的微妙來。
原在嘻嘻哈哈的衆人當即住了聲,各自捧着碗安分地扒飯。
施百川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粥,試探性地小聲問道:“哥,你也不吃啦?”
他沒說話。
聞芊悄悄橫了楊晉一眼,覺得這人居然模仿自己好不要臉!
她把碗端起,張口叫朗許:“小朗!”
“和我換位置,我不要坐這兒。”
朗許正扒了口飯,聞言自無二話,順從地起身來讓她。
中間隔了人,還是個身形龐大的人,登時就像是隔了一座大山,讓聞芊瞬間覺得好多了,也有了心思肯喝兩幾勺粥。
四周繃成一根弦的氣氛到此才有所緩和,見她開始用飯,楊晉在心中暗嘆,重新提起筷子。
飯桌上被這一段暗潮洶湧的經過卷得鴉雀無聲,一時沒人再開口插科打诨,只聽到碗勺相撞的脆響,文靜得像是大戶人家的“食不言寝不語”。
聞芊心不在焉地吃了兩根鹹蘿蔔,旁邊的游月大概是此前聽施百川說了些什麽,忽然湊過來:“師姐,咱們這是要去徐州落腳啊?”
她低低嗯了聲。
“可上京不應該走鳳陽府那條道更快麽?怎麽繞了遠路?”
一直以來她只想着随錦衣衛總能進京,倒沒留意過路程的問題。
聞芊被她問住,轉過頭本欲去找楊晉,但轉念想到他估摸着又不會搭理自己,只好在桌下踢了踢對面的施百川。
後者沖她聳聳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聞芊颦眉努努嘴,讓他去問楊晉。
施百川無奈了好一會兒,鑒于腳實在是被她踹得退無可退,他只能哼哼兩聲,“……哥,聞姑娘問你,咱們為什麽去徐州不去鳳陽。”
楊晉連頭也沒擡,“走徐州那條道主要是為了去濟南,臨行前接到趙大哥的書信,楊千戶現在人在濟南,我必須過去一趟,返京倒是不急。”
說完,似是想起什麽,他面對着施百川:“皇後娘娘大壽是什麽時候的事?樂師要在多久前進宮?”
施百川一頭霧水,正打算說不知道,回頭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聞芊,心下更郁悶了,不情不願地又把話朝對面重複了一遍。
聞芊想了想:“皇後壽辰是在明年三月,但樂師正月底就得入京,來得及嗎?”
俨然被當成信使的施百川白眼直翻,眼見楊晉半天沒反應,只能道:“哥,聞姑娘問你來得及嗎?”
“來不及。”他淡淡喝粥,“趁早改道吧。”
他很盡職地轉頭:“聞姑娘,我哥讓你趕緊走。”
雖知曉楊晉是故意這麽說,聞芊還是忍不住咬咬牙,固執地哼了聲,“我偏不改道。”
就猜到她會如此回答,楊晉也不意外,繼續吃他的飯,然而剛把筷子伸出去,斜裏有人先他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面前盤中所有的包子全數夾到了朗許碗裏。
“……”
視線裏的包子快疊成了山,朗許簡直不知要如何下筷,側頭去看聞芊,她不在意地給他盛了碗粥,笑容燦爛,“你每天趕車多辛苦,吃得飽點才有力氣呀。”
朗許忙伸手比劃道:“我已經吃飽了,你問問楊大人餓不餓?”
聞芊想也沒想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說這點不夠啊?”言罷就将楊晉手邊的麻醬燒餅給他端過來。
朗許:“……”
見他還想比劃,聞芊卻把他擡起來的手摁下去,施施然起身,“好了,你慢慢吃,我消消食。”
頂多也就喝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米粥,實在看不出她到底有什麽消食的必要。
看着手邊空空如也的餐盤,楊晉默了片刻後,也終究嘆出聲,無奈地撂筷,“你們慢用。”
随着這兩個人的相繼離席,幾乎所有人都不同程度的松了口氣。
施百川目送他倆從相反方向走遠,瞧見朗許眼中的茫然,伸手過去在他肩頭拍了拍,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他們倆吵架是這樣的,習慣了就好。”
聞芊有個不錯的優點,就是無論臉皮撕得有多破,在正事上她都不會感情用事。
所以,哪怕和楊晉都快鬧到天上去了,該上路還是得上路。
坐在馬車中,四壁搖搖晃晃,從偶爾掀起的簾子能看到車外蒼茫的天空,入冬了,又向着北,江南的溫柔如水只能在記憶裏勾畫。
因為起得早,又被這車子晃得昏昏欲睡,菱歌和游月坐得東倒西歪,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随時能睡過去。
一連住了兩三天的驿站,今天應該是可以尋個鎮子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正這麽想着,車子忽的一頓停了下來。等了片刻也不見動作,聞芊打起簾子看出去——
青山掩映的二十道灣間,一條河阻了去路。
南邊山多水多,有河并不奇怪,只是那河上架着的木橋卻被前幾日下雨而暴漲的急流沖垮,現下正攔了道在修繕。
橋邊的小酒肆裏站着個年輕的老板娘,比聞芊大不了幾歲,身段婀娜,體态風騷,大冷天還拿把團扇輕搖,乍一看去,很有些姿色。
施百川問她橋還要修幾日,她卻蓮步一轉走到楊晉跟前,倒也是個會挑模樣的。
“前天斷的,昨天才來人攔路,怕是要修個十天半月了。”
言罷身子往他胳膊上一靠,勾着梅花妝的鳳眼細長的一條,眯起來妩媚地笑道:“怎麽樣,幾位小哥要不要在我這兒住下?東西什麽都有,價錢好說。”
同樣是女人,脂粉味卻大不相同,胭脂這種東西,若不精心調制會帶着礦石的氣息……其實并不好聞。
聞芊素來在脂粉上很下功夫,哪怕是尋常的頭油也要讓人從千裏迢迢的京城帶來,因此她身上的味道從不違和,甚至有些渾然天成。
而現下乍然和這山野間的女子如此親密接觸,楊晉自然而然有些不太習慣。
“這附近可有別的路?”
馬車內。
發現聞芊在車窗邊看得認真,游月忍不住湊過去。
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幅欲拒還迎的畫面,風情萬種的賣酒老板半倚半靠地挨在楊晉身邊,兩人聊得甚是投機,她手指還時不時在他臉上撩幾下,好似恨不能把“勾引”兩個字插在腦門兒上。
不知是不是多想了,聞芊總感覺楊晉很有些享受其中,甚至不經意閃過來的目光裏還帶了不少輕蔑。
好了不起的樣子。
她裝作不在意地忿忿把簾子丢下,偏在這時,前去詢問的小厮折返回來,仰頭巴巴兒地叫聞姑娘。
聞芊只好又掀了上去。
“楊大人那邊說,因為漲水斷橋的緣故,咱們可能要繞道。”
她輕飄飄地應了一聲,“那就繞吧。”
說着,招呼朗許繼續趕路。
過不了河,一群人沿着河岸而行,在傍晚來臨前抵達了最近的一個小鎮。
比起沿途那些雞零狗碎的水馬驿,鎮上的客棧簡直溫馨可愛,久違的叫賣聲惹得人心頭蠢蠢欲動。
游月放下包袱便拉着朗許準備去街上逛逛,因為身形高大,他走出店門時不得不勾着頭,引得路人頻頻回顧。
施百川正開門叫小二打熱水,就看到楊晉穿戴整齊似乎準備外出。
“哥,你去哪兒?”
他答得簡短:“去寄封信。”
知道是要寄往濟南,施百川瞬間會意,也沒再多問。
畢竟濟南城裏有個對楊晉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物,此人非常追求規整與細節,因此哪怕是繞道多耽擱幾日,也要事無巨細地向他回禀。
衆人收拾好行李,各有目的地自行散開。
今年正是科舉之年,幾個月前秋闱結束,眼下到處都是返鄉的秀才,連這小小的鄉鎮也不例外,遍地彌漫着一股酸腐氣。
聞芊在雜貨攤前閑逛時就遇上一個,端着把折扇滿口酸詩,她撿一樣東西他就念叨一句,一路形影不離,弄得人煩不勝煩。
“绮羅嬌容,佳人如玉……我瞧着這玉镯挺配姑娘的,姑娘若是喜歡,不如我替姑娘買了?”
平日裏樓硯叽叽歪歪已經很讓人火冒三丈了,眼下聽了這位天賦異禀的唠叨方式,兩相一對比,聞芊才發現自家人的可愛之處。
正想找個由頭把這話唠打發掉,餘光突然看到楊晉走來,她心頭一琢磨,覺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幹脆換了笑顏柔聲道:“公子這樣大方,叫小女子如何受得?”
嘴皮子磨了快一炷香,連口都說幹了總算得佳人青睐,折扇公子有點受寵若驚,連聲道:“受得,受得,以姑娘這樣的人品容貌,當然受得。”他一雙眼睛盡在聞芊臉上打轉,一面往懷裏掏銀子。
瞧準那人走近,聞芊秀眉一挑,忽然扶着額頭,重心不穩似的靠在一邊,折扇公子愣了愣,立時伸手抱住她。
“姑娘,沒事吧?”
“沒事……就有些頭暈。”她不着痕跡的朝旁瞥了瞥,“可能是白日裏趕路太累,休息會兒便好了。”
“那怎麽行。”美人在懷,折扇公子不免神魂飄蕩,“姑娘身子這般單薄,倘若受了寒可怎麽是好,還是随我看大夫要緊。”
“這……哪敢這般勞煩公子。”
“不麻煩,不麻煩。”折扇公子扶起她,“自然是姑娘你要緊了。”
言語間,身側的楊晉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從始至終沒轉過眼。
幾乎是在人拐進小巷的一瞬,聞芊驀地掙開那公子的手站起身,回眸沖着人離開的方向冷冷哼了哼,像是扳回了一城,不由通體舒暢。
“姑娘……”眼見聞芊要走,折扇公子伸手去拉她,“你不看大夫啦?”
指尖還未碰到,她猛然拔了簪子,動作極快抵在他咽喉處,似笑非笑地開口:“再跟着我,我就讓你去看大夫。”
好好的一個美人,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折扇公子雖好色,但也知道惜命,尖刃當前立馬規矩了,兩手擡起來忙讨好的笑道:“不敢,不敢。”
聞芊自鼻中發出一聲不屑,把人往前狠狠一扔,這才轉身離開。
回到客棧時,天已經黑盡,店夥在麻利的上菜,菱歌擺好碗筷,乖巧的叫了聲師姐。
她低低應了,頭也沒擡,讓夥計把熱水送來,擡腳上樓準備沐浴換衣裳。
因為察覺他兩人不和,飯桌又很微妙的拉開了一段距離,各自分開落座。但盡管是這樣,菱歌還是很懂事地給兩邊都盛上熱飯。
小客店的招牌菜是豆花,一幫大老粗對調料一竅不通,她跟着一小碟一小碟的準備好。等到施百川身邊時,聽他道了句謝,随即補充:“先別給我哥盛,他可能要晚些時候回來。”
她把調料的小勺放下,這才發現缺了個人:“楊大人不在?他去哪兒了?”
想起走前同自己說的寄信一事,施百川自是一臉正經:“當然去辦正事兒了。”
此刻,“辦正事兒”的楊晉正在鎮上一處不起眼的酒肆裏飲酒。
南邊的酒喝起來少了些味道,暖身還尚可,卻不足以大醉,論碗喝都差了勁頭,甚至像是在打發時間。
身邊的幾個食客許是當地人,對這酒倒是毫無異議,熱火朝天地談天論地,喝得有滋有味。
在他拍開第二壇酒的封泥時,隔了好幾桌外,聽到一個聲音。
“功名沒考上,今兒倒是走了桃花運,碰見個絕色的美人”他啧啧搖頭,似在回味,“……那可真是世間少有啊。”
周遭有人質疑:“就這破地方還有絕色美人?”
“住在客棧,八成是過路的。”伴随着扇子“唰啦”展開的動靜,那人滔滔不絕,“我便是這回去杭州府考試,逛遍了花街柳巷,也沒見過如此模樣的女子。
“大地方碰不着,想不到回到這山旮旯倒還見着了,可惜了是朵帶刺兒的花。”
底下便有人追問:“這麽說,是沒吃成了?”
“吃是沒吃成。”他笑着伸出手,“總歸還是占了點便宜。我瞧她估計是哪個樂班的伶人,腰那叫一個細,還有身段和香味兒……仔細一想,我雖然挨了一下,好像也沒怎麽虧。”
一群人聞言,豔羨地沖他揶揄了幾句,繼而便暧昧不清地笑了幾聲。
在他們笑完的同時,楊晉正好也将壇子裏的酒喝完,他擡袖擦了擦唇邊的酒水,“啪”的一下把酒錢拍在桌上,提刀起身。
冬季夜晚漸長,小鎮上的生活不及大城市裏絢麗多彩,亥時不到,街頭巷尾便已清冷下來。
茶館與布莊交界處僻靜的巷道內,有人往裏跌了個踉跄,險些沒撞上牆,背後的殺意讓他顧不得喊疼,捂着鼻尖轉過身。
街市通明的燈光把來者影拉得極長,折扇公子如臨大敵般地步步後退,直到背脊抵上石壁才回過神來,兩手一拱,微微發着抖:“好漢,好漢饒命……”
一句話說完,因見對方手裏握着兵刃,于是又懂眼色地改口:“您要多少銀錢,小生這裏尚有一百兩,倘若不夠我再回去取。”
話音正落,他後腰驀地吃痛,竟被對方生生踹了下去,還沒來得及爬起,一柄刀鞘便狠狠落在了手背上。
那人擡腳踩在他面前,握着刀柄緩緩蹲下。
燈火逆光而照,折扇公子擡頭時,青年的眉眼顯得無比深邃暗沉,身上還帶着一股與他相似的酒氣。
“哪只手碰的?”他低低問。
被他這麽一句語意不明的話給愣住,折扇公子這會兒才意識到是攤上了個醉鬼。
然而沒等開口解釋,對方的刀鞘便在他食指的地方敲了敲,“這一根麽?”
緊接着咯嘣一聲輕響,伴随着一陣慘叫響徹雲霄。
巷外的過路人顯然被吓了一跳,目光驚悚地盯着幽暗的巷口,一時弄不明白其中發生了何事。
他使得是诏獄裏審人的那一套,雖說是最輕的手段,那也是誰沾誰知道,折扇公子畢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當即疼得五官扭曲。
楊晉松開手指,移到中間指頭的位置,淡淡問:“還是這一根?”
“別別別……”
矮牆上的貓正悠然漫步,冷不丁被驟然而起的叫聲炸出了滿背的毛,斜裏一頭栽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我朗和我川,每天都活在被迫吃狗糧,被迫安撫兩邊大佬的忙碌之中……
別看阿基這麽正直,他畢竟是錦衣衛出身的啊!要論折磨人的手段也是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如各位讀者大大所言,沒有存稿後的人生真的是一言難盡……
所以今後的每周可能會有一兩天休息的時間【。
輕拍,輕拍……
本章發紅包了!50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