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出于錦衣衛的習慣, 楊晉對這些細枝末節很是留心, 不必她多提已經想起了那段故事。
聞芊将兩手環過膝蓋,靜靜的抱着, 擡眼看向在連綿起伏山脈上的, 那一輪蒼茫的月圓,“當時我對你說的有關我們三人的過往, 其實是有所保留的。”
她眨了下眼睛, 視線轉回來,“現在,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過去。”
聞芊難得平和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有那麽一瞬,楊晉覺得呼吸有些凝滞, 心中浮起萬般複雜的情緒。
他想:是我把她逼到這個地步的麽?
歪脖子樹上, 大尾巴的松鼠窸窸窣窣地從一端跳到了另一端,在梢頭直起身子。
她在一片沉睡的群山中輕聲開口:“我的故鄉在一座高山裏,從我有記憶起, 就一直住在那兒。
“山上四季如春,遍地種着各種各樣的草藥,有水、有地、有飛禽走獸,什麽都不缺。
“村裏人靠山吃山, 因為人不多,所以日子還算過得去。”
她興許是回憶起了什麽,頓了一下,才接着道, “整個村子也就十來戶人,幾乎都姓樓,鄰裏皆是親眷,大家知根知底的,現在想想更像是一個家族。比如樓硯……”
聞芊若有所思地算了算,“他應該是我五服內的堂哥。”
有的事,身在其中雲裏霧裏,乍然得知原委,楊晉才多少明白樓硯對他的那份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雖然人少地方小,但是奇怪的規矩特別多。”她一面思索,一面緩緩道,“比方說,我們村裏有個很大的祠堂,每逢重要的日子,會由村長主持祭拜鬼神——其實我至今也不知道樓家人到底是做什麽的,只記得但凡家中有男孩兒的,五歲後就要開始學醫,十歲上下通讀《易經》,所以我們那兒家家戶戶都多少會點醫術。”
楊晉猜測道:“莫非是杏林世家?”
聞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時候的事,隔得太久我記不大清了。”
“□□歲前我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座山,也從來沒有見過外人——我叔叔曾告訴我,咱們的村子是世外桃源,處在高山之上,有終年不散的霧氣作為屏障,下山的路亦設有迷惑人的玄機,若無村人帶領,尋常人進不來,我們這些小孩兒也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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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地方……确實是個避世之處。楊晉本能的認為,她的族人應該不簡單。
講到此處,聞芊将下巴擱在了膝蓋上,“所以我當時把朗許帶回家,幾乎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說我不該帶陌生人回村啦,說我太魯莽啦,說我若是被有心人的利用如何是好啦之類之類的……”
這的确她做得出來的事,幾乎能夠想象出畫面來,楊晉不禁無奈地笑笑:“不過你還是得償所願了。”
“那是自然。”聞芊得意地揚眉輕哼,“從小我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提到這段陳年舊事,她眼裏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光,語氣卻輕描淡寫起來。
“那會兒生得巧,村裏同齡的女孩子就我一個,其他全是滿地滾的臭小子。
“小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什麽叫委屈,什麽七大姑八大姨,成日裏心肝寶貝兒的混叫,上街一圈回來懷裏能多一大堆的零嘴和小玩意兒,哪怕我闖出天大的禍,撒撒嬌也就過去了。”
“每次惹了事,大人們氣得跳腳也總舍不得罰我,回回都是逮着樓硯一陣訓……”
說着她的話兀自一斷,心想,難怪樓硯現在這麽愛管着自己,感情是為了報當年之仇。
楊晉沉默地看着聞芊無意識地撥動着手腕上那串綴着銀鈴的镯子,鈴铛丁丁作響。
循着她的描述,好似能瞧見那樣的盛況——一個模樣乖巧,口齒伶俐的小女孩兒,水靈靈地自門前走過,似乎的确很難不被人喜歡。
猶記得她曾經說自己年幼時很招人疼,走在路上還有人塞糖葫蘆。
彼時他沒往心裏去,畢竟聞芊常常滿嘴跑馬,眼下聽了這些事,才明白她原來并非頑笑。
那個衆星拱月,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小姑娘,如今又為何在廣陵城的樂坊中賣藝為生?
他忍不住問:“然後呢?”
“然後啊……”聞芊尾音拖得有些長,眼睑低垂,像是在回想,“有一年,村裏來人了。”
“不是說無人能上山嗎?”楊晉打斷。
“話雖如此,可我也不知道那幫人是打哪兒來的。”她挪了挪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臉上有着多年來百思不解的疑惑,“他們瞧着穿得挺講究,人也很客氣,族長得到消息還親自趕來迎接,張羅着殺雞宰牛挖陳年紹酒,好些個說得上話的人還一同陪客……不過,至于他們談了什麽,講了什麽,我就不清楚了。”
聞芊搖搖頭,“我那會兒年紀小,一心貪玩,見大人們忙着招待客人,便慫恿樓硯和朗許偷跑到村外摸魚。”
總感覺某個預料中的轉着會出現,楊晉手不自覺攥緊。
果不其然,她語氣一轉,陡然蒼涼而遺憾起來,低低嘆了一聲,“結果就在入夜的時候,村裏起了場大火……”
他心頭一震,想她多半是逃過一劫,開口時已不自覺輕了幾分,“和那幾個外來的人有關?”
聞芊直起身,歪頭靠在樹上,“誰知道呢。”
“我們三個看到火光便急忙往回趕,可是火燒得太大了,整座山的霧氣全被濃煙替代,舉步維艱。在離村口還有半柱香路程的地方,我一個熟識的大哥跑了過來,讓我們趕緊下山。
“那個夜晚很混亂,東奔西跑,像是在躲什麽人,甚至連理由也來不及問。”
“後來發生的事,就有點離奇了。”她颦眉托起腮,“到現在我也沒想透徹。”
楊晉遂問道:“是什麽?”
“我那個大哥帶我們下了山,一會兒走小道一會兒走大道,沿途沒有住客店,不是露宿就是睡破廟。某一日,他說要出去一趟,誰知就再也沒有回來。”聞芊看向他,“我們仨被丢下了,又是初初離家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在破廟幹等了兩三天。
“豈料在第三天的夜裏,突然來了幾個黑衣人。”
“黑衣人?”
“應該也不是真的穿黑衣裳,不過天色黑,我就記得衣服的顏色比較深。”她思忖道,“對方沒下殺手,瞧着像是打算抓活的,我們餓了兩天,險些連走的力氣都沒有,多虧朗許個子大,模樣能唬人,留下替我們倆斷後,否則我和樓硯也逃不出來。”
她抿了抿唇,遲疑地對上楊晉的目光,“所以……之前說他是因為吃毒蘑菇啞了嗓子是騙你的,朗許的嗓子其實是被這些人所傷。”
像是對她一貫半真半假的說法早已見怪不怪,楊晉只是略一颔首,并不介懷。
反正老底都揭了,聞芊也就不打算再要臉,索性大大方方咳了聲,“之後的你都知道了,無非是我遇上三娘,跟她來廣陵,然後小朗為我殺了人,住在林子裏裝神弄鬼……”
他敏銳的抓到了其中的要點:“這麽多年了,你們就沒回去過?”
“有。”聞芊的神情一瞬間收斂下來,“我們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楊晉微愣。
她無奈地解釋道,“下山時年紀小,根本不記得那座山是哪一座。等後來長大了,懂事了,才發現大齊疆土縱貫南北,多霧的山更是數不勝數,光是蜀中我和樓硯就跑了不下百次,但都是無功而返。”
他輕嘆:“難怪你對蜀地的風俗那麽了解。”
“樓硯才是那個最想找到家的人。”她忽然道,“我爹娘走得早,這些年過去了,對故土的思念淡了許多,早就沒抱什麽希望,可他沒有。”
“他一直在找,大江南北的跑。”
如此一想,他們三個像是被遺棄的孩子,一夜之間,突然讓人掃地出門,甚至還沒做好準備,就要孤身面對這個處處充滿險惡的世界。
許是說累了,聞芊伸手過來,勾住他腰間的衣帶在指尖把玩,“直到前些日子發生了小朗的事,之後又聽你弟弟說起你們在途中附近遇到的那座大霧彌漫的山,我就想着,不如跟來碰碰運氣。總不能把朗許一輩子丢在深山老林裏,實在不行,讓他去京城和樓硯一塊兒過也好,反正京師裏各色人都有,也不會太顯眼。”
沒料到兜兜轉轉一大圈,會是這麽個緣由,楊晉連她打算拿自己去獻祭的準備都有了,如此一來倒顯得他莽撞得沒頭沒腦。
“找一座山也不是多大的事。”他笑得有幾分澀然,“為何不早些說,平白惹出這些誤會來。”
“誰讓我的确是想着要利用你,所以被你一說中,就不敢解釋了呢。”聞芊漫不經心地扯了他的衣帶,楊晉忙摁住她的手,只好再系上,“況且……”
她沒來由地沉默了片刻,重複道,“況且,這件事除了樓硯、朗許以外,我從未告訴過其他人,包括我師父。”在他微怔的神色中,聞芊靜靜擡眸,“楊晉,我現在對你已經沒有任何隐瞞了。”
她這句蜻蜓點水的話,像是細細密密的針紮在他心口,不經意激起滿池的驚濤駭浪,好似一瞬間,歉疚、悸動與意外齊齊湧上胸口,許久才逐漸平複。
楊晉垂下眼睑,伸手輕覆上她手背,再用力一分,緩緩握緊。
“我知道。”
那只能在琴弦上翻飛的手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麽柔軟。
很纖細,很冰涼,骨節分明。
像是在冰天雪地裏行走的狐貍。
返回客棧,天還沒亮,明月沉到了樹梢下,光華倒是依舊清冷。
楊晉和聞芊将馬牽回馬廄,行至後門處時看到那院中孤零零的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他雙目定定的瞧着遠處的圓月,聽到聲響才轉頭望向他們,好似等了許久一樣。
楊晉正要上前,手忽被聞芊往後拉了拉,她擺首朝他示意。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來和他談。”
楊晉看了一眼對面的朗許,到底還是朝她點點頭,“早點睡。”
聞芊應了聲,将包袱給他,“記得幫我拿回房。”
“嗯。”他接過來,擡腳上樓。
腳步聲漸遠,聞芊收回視線,眉梢眼角微微上揚,唇邊噙着笑走過去。
“怎麽醒了?是不是之前聽到動靜了?”
朗許始終看着她,在她靠近時,忽然擡起一只手按在胸口處,随後長長的啊了一聲。
“啊——”
他說不出話,聲音低啞,聽着像破了的風箱,無端讓人心裏泛酸。
聞芊踮腳去拍他的胳膊,柔聲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不會丢下你一個人。”
朗許伸出兩手,緩慢地對她比劃着什麽。聞芊一直含笑,不時點頭。
“已經沒事了,你放心。”
“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回去麽,等找到了那座山,叫上樓硯,叫上楊大人……好吧,游月和菱兒也一塊兒,大家過年涮鍋子,多熱鬧。”
他硬朗的臉上綻出笑意,瞬間柔和起來,随即彎下腰,驀地将聞芊抱到肩頭坐下,似乎很高興的樣子,興沖沖地走到牆邊,踩到那高牆之上指給她看。
聞芊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愣住,好懸沒掉下去,幸而不是頭一回,很快便扶着他脖頸坐穩。
居高臨下,明月所照的山河仿佛能盡收眼底,在清輝中連綿起伏。
她笑了笑:“嗯,是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