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早起是個豔陽天, 小鎮的土牆上被日光曬出晶瑩的痕跡來,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昨晚未消的晨露。

休整了一夜的馬匹再度精神抖擻,套上車時蹄子還在地上磨蹭, 像是蓄勢待發。

衆人在客棧外等着啓程, 朗許站在馬車下把游月和菱歌推進去,正準備坐上車轅, 聞芊忽然走過來, 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拍。

他疑惑地轉頭。

“這幾日你趕車也累了。”她将手背在身後,笑道,“今天休息一日, 去騎馬吧。”

朗許猶豫了片刻,大概是感到不解, 但又習慣性地聽她的話, 點點頭把缰繩放下。

毛色黑白相間的青馬昨晚奮鬥了一宿,今早略顯疲憊,乍然被人牽出來很有些小脾氣, 楊晉在旁寬慰似的安撫着,冷不防斜裏飛來一朵梅花,正打在耳畔,他伸手摘了, 擡眸看回去。

聞芊半倚在馬車上,眉梢染着一抹巧笑,微微歪了歪腦袋,“要不要趕車?”

他聞言不過頓了半瞬, 便露出些無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轉身一面朝她攤開手:“馬鞭拿來。”

聞芊把鞭子一甩,在他前腳上車的同時,自己也跟了過去,挨在旁邊坐下。

楊晉攙了攙她胳膊,給她借力。

“自己扶穩了。”

目睹了全過程的錦衣衛衆人和從車窗內偷偷窺視的樂坊小姑娘們,心照不宣地眼神交彙,随後很有默契地收回視線,假裝眼瞎般的各司其職。

馬車在黃土道上辘辘前行,走得四平八穩,半點也不颠簸。

楊晉慢悠悠晃着馬鞭,手搭在膝頭,雖目視前方嘴裏卻在問她:“怎麽,有話跟我說?”

聞芊揚起眉來,“沒事兒就不能找你坐會兒?”

Advertisement

他只好笑笑:“也不是。”

篤篤的馬蹄聲響得極有節奏,冬日裏的暖陽鋪在駕轅上,比春夏秋每一個季節裏的陽光都來得柔軟溫和。

經過前段時間和楊某人明裏暗裏你來我往的過招,突然閑下來,聞芊真有些不适應,強忍住想起壞心的念頭,伸手在他腰間輕戳了一下。

誰料,對方的反應很是激烈,若不是手裏握着缰繩聞芊覺得他多半能蹦起來。

拉車的馬被楊晉這一抖手,打亂了步伐,如夢初醒似的驚慌失措,車內坐着的幾個人搖骰子一般來回碰壁,一陣兵荒馬亂,好容易才把馬穩住。

楊晉咬牙切齒地瞪她,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又作甚麽?!”

聞芊自己也受驚不小,回過神時,沖他訝然道:“楊大人,你怕癢啊?”

他不答,咬着牙開口,“……你還要不要坐車?”

見他臉頰因為方才的慌亂而染上淡淡的紅色,聞芊好容易才憋住笑,暗自把這個軟肋記下了,“好了好了,我無心之失……嗯,其實是想問你。”

她勉強收斂好表情,“前些時日,我見你每到一處就要寄信,這一路又走得過于小心低調,到底為什麽?”考慮到楊晉的身份,聞芊還是給了他臺階,“若是涉及機密,你就當我沒問。”

他握着缰繩,垂目思忖了須臾,并未瞞她。

“我們在查人。”

“查誰?”

他回答得很幹脆:“東廠。”

在大齊,能止小兒夜啼的,除了東廠,大概沒人能和錦衣衛并駕齊驅。

世人皆知,當今聖上靠造反上臺,以“清君側”之名滅了自己的親侄子,論疑心病,古往今來興許鮮少有人能和他媲美,所以在監視百官上便不遺餘力地任用錦衣衛。

但光是一個錦衣衛,用久了總也不踏實,沒有旗鼓相當的機構與其制衡,再衷心的狗也會咬人,本着這個原則,很快承明帝便把東廠扶持起來。

兩邊都是靠告狀陰人發家的,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帶把一個不帶把……畢竟身有殘疾,對于錦衣衛這種完好無損的同行,宦官們自是嫉妒多時,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相反,錦衣衛們則認為那群不男不女,成日裏縮在宮中挑撥離間的太監們實在是很煩,明明幹的是同樣的差事,他們卻能因為近水樓臺不斷升職加薪,自己卻要風餐露宿滿世界抓人。

因此,東廠和錦衣衛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哪怕他說出來,聞芊也沒感到多奇怪。

她會意:“哦,想逮到對方的把柄,好參一本?”

楊晉模棱兩可地一笑,“我可能還沒告訴你唐石被人滅口的事。”

聞芊微怔:“唐石被人滅口了?”

他略一颔首,“寧王謀反一案牽扯甚多,斷斷續續折騰了有一年。年初時,連忠國公石明朗都被判了個革職斬首,今上身邊的‘三大臣’去了半數,你認為,作為三臣之一的東廠廠公還能吃得下飯嗎?”

所謂三大臣,曾是承明皇帝的心腹,數年前因助他篡位有功分別被封為兵部尚書、忠國公以及司禮太監。

聞芊依稀記得,如今那位最受寵的宦官名為曹開陽,據說是個年近五十,胖得低頭都瞧不見腳的老頭。

她沉吟道:“唐石死之前,是不是很有恃無恐的說上頭會有人保他?”

楊晉贊許的點點頭。

“你們……莫非覺得,将他滅口的是東廠的人?”

“我們不是覺得。”他糾正道,“是肯定。”

當年助承明帝登上皇位的三個人,現下已被不着痕跡的除掉了兩個,皇帝要過河拆橋了,第三個人又怎麽可能坐得住。

“到了徐州,就不再是那些小村小鎮,四處都會有東廠的眼線。”楊晉提醒道,“你們既随錦衣衛行動,也必須要時刻提高警惕,萬事留心。”

在車輪吱呀吱呀的碎碎念中,徐州的城門出現在了眼前。

許久沒有聞過大城市的氣息,這算是聞芊一行離開廣陵後落腳的第一處能算得上繁華的地方。

車馬在筆直平坦的街道上行駛,四周雕車競駐,滿目紅樓畫閣。

游月和菱歌扒在窗邊張望,許是有些時日沒見到這麽多人,新奇不已,半個身子都快躍出車外,好在有朗許拽着。

為了不那麽惹人注意,聞芊事先讓他坐進了車內,由于身形過高,朗許不得不将頭低着,瞧上去頗為狼狽。

聞芊才給他揉了一會兒脖頸,就在此時,前面的十字路口忽起了一陣喧鬧,一隊錦衣衛手持制牌,劈山分海般把熱鬧的人群隔開,走得昂首挺胸,非常威風。

領頭的那位身着朱紅色飛魚服,繡紋華麗,銀絲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瞧了半天,擡起手肘捅了捅一旁的楊晉,示意道:“楊大人,看看人家。”

他颦眉表示不解。

聞芊單手托起腮,“飛魚服呀,怎麽不見你穿?”她眯起眼揶揄道,“該不會是沒有吧?”

飛魚服是皇帝欽賜的賜服,尋常的阿貓阿狗是撈不着,但想他爹是當朝首輔,不至于混到這種地步。

楊晉斜目瞥她,慢聲道:“我有。”

他旋即搖頭,“不過太張揚了,我沒事不穿那個。”

聞芊好奇:“那什麽叫有事?”

“有事就是……”話說到一半,不經意瞧見她亮晶晶的眼神,楊晉居然忍不住賣了個關子,好笑道,“想看啊?”

看他那麽得意,聞芊故作不屑地轉開視線,“你這麽說,我突然就不想看了。”

他不再吭聲,只多瞧了她幾眼,唇邊的笑意不自覺蕩開,伸手略甩缰繩,驅馬往前行。

楊晉一行可以到官驿或是錦衣衛衙門留宿,而聞芊幾人只能住店,沿街尋了半晌,不多時總算找到家還過得去的客棧。

兩層樓高,修得中規中矩,屋檐下挑着的一串燈籠尤為喜慶。

還沒走近,卻見得門前正站着方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幾名錦衣衛,當中最紮眼的恰好是聞芊拿來嘲諷楊晉穿飛魚服的那個。

馬車在臺階下停穩,她招呼幾個女孩兒下來,許是動靜有些大,引得那朱紅飛魚服不禁往此處看了看。

年輕的小姑娘到哪兒都容易招人回眸,倒也見怪不怪。

豈料這乍看之下,那人立刻臉色大變,瞬間丢開一幫錦衣衛興沖沖地就走了過來,還當是要上來搭讪的,誰知對方竟直奔楊晉。

“楊賢弟!”

來者約摸二十七八的年紀,眉眼端正,說不上多俊朗,但五官和諧,有種平易近人氣質。

雖同為錦衣衛,但常年出外差的很難讓人眼熟,楊晉從有限的記憶中總算回想起一二,因見他這身衣着的官階高于自己,便先行了一禮。

“燕大人。”

對方顯然甚為欣喜,即刻稱兄道弟起來:“兩個月前碰見趙青,聽他說到楊兄弟你,我正可惜你沒随行,想不到眼下竟能在此地遇上。”

楊晉只好笑笑:“碰巧路過。”

他對此人的印象很淺,恐怕就是剛進北鎮撫司時說過一兩句話。

燕長寒卻很熱情,一把拉住他,“擇日不如撞日,既是來了,我必要盡一盡地主之誼,走走走,請你喝一杯。”

“這……”他思索着要怎樣推辭。

燕長寒生性爽朗,壓根連機會都不給,轉頭一瞧,太巧了,居然旁邊就是個酒樓,簡直像是為他準備的,“來來來,楊兄弟裏面請,正好我有件要事同你商量。”

說完遙遙對一幫原地發蒙的錦衣衛吩咐:“你們先照我方才安排的行動,如有問題再向我回禀。”

言罷拽着人,風風火火地進了酒樓。

馬車前尚沒回神的施百川瞪大了雙目,眼睜睜看着自家主心骨被人挖走。

完全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比聞芊更能強買強賣的!

作者有話要說: 盡管上班也艱難的更了一章,雖然這章長得非常的有內(過)涵(渡)

咳咳咳,其實它是包含了許多信息在裏面的!!相信以泥萌善于觀察生活的眼睛一定能看出來!

42章了,總算把廠裏的公公們拉出來刷刷存在感了……

請組織放心!!這次沒有邪魅狂狷的廠花了。

畢竟,在歷史的長河中……肥頭大耳或是長相抱歉的督主們才是滿地跑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