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桌上有零碎的銅板和銀錢, 旁邊的木盒子裏整整齊齊的盛放着牌九。

楊晉伸手撿了一塊在掌中把玩, 含笑道:“怎麽還沒休息……你們這是殺了一晚上?”

“他們那幾個,半個時辰前就撐不住去睡了。我倒是還贏了不少。”聞芊把錢兩收起, 沖他一揚眉, “回頭請你吃飯。”

“這點錢啊。”他抓了把銅錢吧嗒吧嗒往下灑,“頂多也就夠碗面。”

話音剛落, 便挨了聞芊一記輕踹, “什麽面這麽貴,鑲金的嗎?”

楊晉也沒避開,不疼不癢的受了。

三更半夜, 一提到吃食,她竟覺得腹中真有些餓了, 四下環顧了一圈, 後廚的門正巧沒關。聞芊把錢袋往懷裏一收,起身就要走。

楊晉回頭看她,脫口而出:“去哪兒?”

“去廚房摸點邊角料吃。”

他未及多想就跟了上去。

随手把屋內的燈點上, 聞芊貓腰在一堆菜籃子中翻撿,撈起白菜蘿蔔擱在旁邊,嘴裏不住嫌棄:“這麽大個客棧,怎麽連點燒餅饅頭都沒有……”

最後她從碗櫃裏尋到一碟煎餃, 端上小桌準備吃。

“你餓不餓,要不要嘗嘗?”

這氣候天寒地凍,經歷了幾個小時的風吹,煎餃早已幹癟癟地趴在盤中, 毫無生氣。

眼見聞芊咬了一口,楊晉拿手背在盤子底下探了探,觸手冰涼,他不禁皺眉:“冷油吃了不好。”

後者眨巴眨巴眼,嘴裏仍包着食物。楊晉幹脆把她筷子奪了,“你若是餓,更該吃點熱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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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芊托起腮,理所當然道,“熱乎的……可我不會做飯呀。”

楊晉垂眸把煎餃端走,淡聲開口:“我會啊。”

她聞言也不說話,只含笑眯起眼,目光一直随他來到竈前。

昏黃的燈火将他颀長的背影投在牆上,腰背的線條流暢分明,優美而有力。

楊晉将盤子放下,先到菜籃裏瞧了瞧剩餘的食材,繼而撿了一把生面和一顆包心菜出來。想了片刻,又去問她:“炒面吃麽?”

“我不挑,做什麽吃什麽。”她一副很好養活的樣子。

将火生好以後,他洗了手,利索地把包菜剝開、切碎,再将辣椒切成絲。待鍋油燒熱,灑下一把蔥花,聽得“嗤”一聲,楊晉随即放入切好的蓮花白和辣椒絲,動作有條不紊。

不經意回頭時,發現聞芊歪着腦袋撐在桌上,居然睡着了。

他忍不住覺得好笑,手上不停地倒醬汁、鹽、胡椒,清水加進去後,一股香氣撲面而來,眼看差不多他才混着面開始炒。

聞芊是在一股微辣的醬香中醒來的,她睜開眼,楊晉正好把那盤小山般高的炒面端到她面前,熱氣騰騰的面上居然還加了塊煎蛋。

“還真是睡覺也不耽誤你吃,聞着味兒就醒了?”他笑了笑把空碗和筷子推到她跟前,“快吃吧,吃完了趕緊去休息。”

從小沒摸過鍋鏟的聞芊見他這大變活人似的手法弄出一碟色香味俱全的面來,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楊大人,您未免也太賢惠了。”她小嘗了一口,挑起秀眉揶揄道,“往後誰娶了你,豈不是有福氣?”

楊晉把煎蛋夾到她碗中,語氣無奈,“吃你的吧。”

面條細滑,竟無一炒斷的,醬香味與花白的清新交織,鮮鹹滑爽,很是可口。

聞芊吃了一陣,忽奇怪四下裏怎麽沒聽見聲響,擡頭時發現他竟把面條一圈一圈纏在筷子上,裹成了個球,再送入口中。

長這麽大沒見過如此另類的吃法。

“有你這麽吃面的麽?”像個小孩子。

楊晉不以為意地瞪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解釋,“我不大喜歡吃出聲來,細嚼慢咽又被祖父說像個姑娘,所以就這樣了……”

聞芊支着腦袋覺得有意思,瞧了他半天,瞧得楊晉百般不自在,“別看了。”他只好催促,“面快涼了。”

後者拖長尾音悠悠哦了聲,這才動筷。

聞芊胃口小,他做得又多,沒吃幾口就飽了,她把碗一推,楊晉也沒有二話,接過她的那一份三兩下吃完。

“你今晚守了一夜,有線索了麽?”

他搖頭,“春山沒出現,其實也在我意料當中,他才做了一樁案子,不會那麽快動手的。而且照其他所言,只要有燕大人在,春山便不敢露面,所以我想找個機會……”

一席話才說到一半,楊晉冷不防看見對面的聞芊朝他探出手,塗着鮮紅蔻丹的蔥白指尖在他唇邊輕輕一抹,繼而又漫不經心地送入口中抿了抿。

“……”

耳根的灼熱如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速度飛快發燙,幸而周遭漆黑并不明顯。

聞芊看在眼裏,玩心大起,故意道:“找個機會……然後呢?”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放下碗筷打算去尋茶水,然而就在此時,門外自某間客房傳來一聲驚叫,雖隔得甚遠卻依稀能辨認出,是菱歌。

聞芊的臉色瞬間驟變,即刻轉身奪門而出,楊晉亦緊跟其後。

二樓,菱歌的房門已經被朗許踹開了,他茫然地站在屋內,床上被衾掀翻在地,人已不見了蹤影,唯有窗戶大敞着,在風裏吱呀吱呀搖晃。

會是春山嗎?

聞芊和楊晉極有默契的相視一眼,直接躍過窗跳了出去。

入目是沉睡在黑暗中的徐州城,天還沒亮,街上仍舊空無一人,站在高處可以将身下盡收眼底,雖然看不清,但隐約能瞧見遠處那個模糊的影子,兩人當下奮力追趕。

夜風在身側竊竊私語,極冷的氣流無孔不入,侵襲着她的四肢百骸。

聞芊一面跑,心卻一面往下沉,一直沉着,幾乎要沉到深不可測的井底。

穿過街巷,視野鬥然開闊起來,雲龍湖沿岸的石橋下,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菱歌正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聞芊喘着氣停住腳,有那麽一瞬她生出無邊的恐懼,雙腿竟像灌了鉛似的不敢靠近。

“師……師姐……”

菱歌好似吓傻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只顫着聲音喚她。

她臉色白得厲害,周身發抖。

既是能說出話,自然是活着的。

還不等聞芊松口氣,卻被她裙擺上那一抹刺目的鮮血震得腿腳冰冷,隔了良久,才一步步上前,猛地将她摟在懷中。

“師姐!”

被人抱住的剎那,菱歌才像是找回了五官六感,開始洩洪一樣嚎啕大哭,平日唱昆腔的嗓子一出,滿街的燈都陸續亮了起來。

聞芊不停撫着她的後背,來來回回卻也只能說出“沒事了”幾個字。

楊晉從前方折返,帶着一臉沒追上的遺憾沖她搖搖頭。

菱歌腳下淌着濃稠的鮮血,散亂的布袋被掙開在地,旁邊是一只被割了喉的雞,尚抖着翅膀翻白眼抽搐,許是從附近哪戶人家中順手牽羊而來的。

石板道上依舊留着一行血書。

但這次卻不是那熟悉的四個字,而是一首古人詞,用同樣的字跡力透山石般地寫道:

江上春山遠,山下暮雲長。

回雁峰前路,煙樹正蒼蒼。

經歷了這番變故,菱歌顯然吓得不輕,被聞芊送回房後就結結實實的睡了一整天,下午醒來就像死過一回似的胃口大開,邊哭邊吃,眼淚都掉到碗裏了仍顧不得去擦,仿佛要用食物來沖淡昨晚上的恐懼。

她鬧的動靜大,實則卻丁點傷也沒受,這着實是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聞芊曾一度懷疑那個突然詩興大發的人不是春山。

而問起緣由,她只朦朦胧胧的回憶說,晚上輸了太多錢,所以沒睡安穩,突然叫人蒙頭罩進布袋中慌得不得了,當下就認為是被通緝的飛賊,于是一直叫一直嚎,不承想對方毫無征兆地就松了手。

聞芊問她:“你嚎了什麽?”

菱歌如實道:“我就說了一句話。”

“哥哥救我。”

她一路上都喚朗許哥哥,毋庸置疑必是在叫他。

聞芊猜不透其中關聯,等下午到衛所找楊晉時,便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他聞言也只是略點頭,并未多說什麽。

“字跡已找人比對過,的确是春山寫的無疑。”楊晉若有所思,“那是一首宋人的詞,我猜想或許正是他名字的由來。”

這位飛賊愈發進步了,從最初的兩個字到四個字,現在開始貼詩詞了,往後每殺一個還得花時間寫那麽長的四句,他也不嫌麻煩?

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

長久以來維持着同種作案方式的人忽然改變,其實并不是個好兆頭,正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裏面。

楊晉總覺得這個春山似乎做了什麽決定一樣,他的下一步應該不會是什麽好事。

住處外腳步淩亂,四面八方都是人聲。

聞芊從他房中的窗棂望出去,院內是幾個錦衣衛忙碌的身影,燕長寒正焦頭爛額地吩咐着下屬。

楊晉在一片沉默裏開了口:“昨天他才換班離開,春山就出現了。”

聞芊思忖道,“你覺得是他做的?”

“不像。”他搖頭,“他對待這個案件的認真程度不似作假……你還記不記得,那些錦衣衛曾說,春山對燕長寒的行蹤了如指掌,因為知曉整個徐州城只有他的輕功才能與之匹敵。”

聞芊先是應了,随後補充,“不是說錦衣衛內部洗過牌嗎?”

“是這樣沒錯,但還有一個人,她不是錦衣衛,也可以知曉燕長寒每日的行跡。”

到底是聰明,聞芊一點即懂:“你的意思是,他那個妹妹?”她不解道,“怎麽?她也會出神入化的輕功?”

楊晉頗遲疑地垂頭,拿餘光輕瞥她,“其實我并沒見過她,她會不會輕功我也拿不準,只是猜測而已。”

聞芊琢磨了片刻,眉毛一挑,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看他:“沒見過呀?那你還誇人家才貌出衆,芳華正茂?朗朗上口的呢。”

楊晉澀然笑笑:“客套話罷了。”

“哼。”她不以為意地別過臉,“你們男人啊,果然嘴裏沒一句實話。”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想解釋,聞芊卻滿不在乎地另換了個話題:“所以,你是懷疑那位燕姑娘,想去查一查?”

楊晉望着她,半晌嗯了一聲,“燕大人與我畢竟是同朝為官,貿然提出這個要求總歸不妥,查出來倒還好,若是查不出來……就更難給大家交代了。”

她眨眼睛哦道,“這樣啊。”

見她眼角忽的細細彎起,以楊晉對她的了解,這必然是計上心頭的意思。

“我倒是有個辦法。”聞芊笑意漸深。

“什麽辦法?”

她刻意賣了個關子,只擡手在他臉頰上輕撫,指尖蜻蜓點水似的滑過耳垂、脖頸和鎖骨,最後驀地一下,甩袖掀翻了桌上的燭臺。

衛所東南角的廂房中,濃煙滾滾升起,大火洶湧地在屋內肆虐,四周的錦衣衛見狀匆忙趕來救火。

聞芊被楊晉拉着跑出來,嗆了一肚子的煙,靠着他低頭咳嗽。

不知為何,這短短的幾個月內她似乎與火有不解之緣,唐石府上被放火,清涼山莊被放火,槐楊林外還被準備放火的村民威脅……是時候去拜拜火神了。

楊晉掩嘴咳了一會兒,見她着實嗆得厲害,遂擡手給她撫了撫背。

眼下他已經習慣了許多事不去問聞芊理由了……

很快,燕長寒便聞訊趕到小院,很是意外地看着眼前這大火滔天的景象,驚愕道:“這是怎麽回事?”

聞芊一瞥見他進門,忙住了聲,嬌滴滴地往楊晉懷裏靠,“阿晉,妾身好怕!”

楊晉:“……”

實在做不到她這般收放自如的演技,楊晉只好木着臉,僵硬地在她肩頭輕拍。

“楊兄弟,弟妹。”四下裏已有人在拎水救火,燕長寒看出這是他的住處,忙疾步走來,“怎麽好端端的會走水呢?”

“我……”

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聞芊當即截斷,“此事都怪妾身不好。”她含羞帶怯地半掩着面容,“是妾身覺得天色太黑,非得讓阿晉把燈燭拿到床邊,誰知方才他一擡手,就……”

這席話說得太過模棱兩可,暧昧不明,再加上他二人略微淩亂的衣衫,周遭的錦衣衛衆瞬間會意,不由朝其投出豔羨的眼神。

楊晉極力維持着面上的冷靜,握着她肩膀的手卻狠狠掐了掐,後者暗暗咬牙,卻還擠出點羞澀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啊……”燕長寒倒是很理解地點點頭,“不要緊,人沒事就好。”

“燕大哥。”聞芊忽的甩開楊晉,滿眼猶豫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垂眸,“妾身有個不情之請。”

他狐疑地颔首:“弟妹你說。”

“您看,這衛所的廂房都燒成了這樣,暫時怕是不能住人了。”她為難道,“您是知道的,我家阿晉他俸祿微薄,又是個斤斤計較的人,若住在客棧那開銷可就大了。不知,我們二人能否去您家打攪一宿呢?”

“斤斤計較”的楊晉在身後盯着她的背影,在心頭默念了數遍“她高興就好”,才勉力壓下自己想扶額走人的沖動。

對面的燕長寒也是個心大的,連半刻遲疑也沒有,當下爽朗道:“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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