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白夫人在這寂靜當中,端起石桌上的茶盞,輕呷一口,又忽爾皺了眉。

白樸瑛忙說:“怎麽,這茶不合口味?”

白夫人搖搖頭,放下杯子,才把目光慢慢放到了秋姨娘身上。

這位秋姨娘才十九歲,生得清麗,識文斷字,總有一股文弱動人的羞怯意态,此時卻驚惶着一張臉,那等文雅和柔媚,眼下是看不見了。

白夫人瞧着她半晌,道:“我要說話了,你哭夠了沒有?”

秋姨娘悚然一怔,雙眼湧泉一般,哭道:“夫人饒了我吧……”

只哭了半句,她一眼望見白夫人射過來的冰魄一般的視線,霎那間遍體生寒,那哭號,那眼淚,那哀哀作态的委屈,恐怕也都在霎那間化為飛灰,當真是心懼膽裂,倏地住了口。

白夫人又安靜了一會兒,再問:“我能說話了嗎?”

秋姨娘一個字不敢再吐,匐在地上,靜靜等着。

白夫人道:“我原以為你是珍惜顏面的人,況且已管了半年的家,怎麽如今遇事,還是只會抱着人哭天搶地?”

白樸瑛心頭一跳,下意識把方才被秋姨娘抱着的兩條腿往裏收了收。

秋姨娘戰戰兢兢道:“我,我失了禮數……”

白夫人道:“既知道,那今天的事,我要你一一解釋清楚,你能不能?”

秋姨娘心亂如麻,想着這一年,争寵奪勢,費盡心機,難道為了這一件小事,就全都要付諸東流?

她一門心思做姨娘的人,這半年雖是管了家,卻還是毫無進益,滿心只有這院落之間吃吃穿穿的勾心鬥角,想事未免眼界狹窄,覺得夫人當初為了大爺納妾的事,賭氣一年不搭理大爺,如此糊塗的人,現在哪怕撐起主母的架子,也未必能硬得下手腕真把人怎麽着,那兩個蠢貨的丫頭打成那樣,不還是輕輕放過了?想來夫人要的只是一份畏懼尊敬,和明面上的事态安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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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愚懦地想着,秋姨娘稍稍忘卻了方才的畏懼,努力平複下來,說道:“回大爺,夫人,今天午後,我出門前吩咐水紅往碧姐姐和慶姐姐院裏送脂粉,這個月的脂粉還是珊二爺采買的,宋媽昨天拿了進來,我看過,是沒有丁香膏和鉛粉,只有兩盒玫瑰膏,兩盒薔薇花粉,還有些胭脂和眉黛,我吩咐完了水紅,就出門了,至于她是怎麽跟藍葵和莳香這兩個小丫頭說的,我當真不知情,她們幾個好的時候像親姐妹,不好起來誰也不理誰,大約是故意逗着吃醋,才惹出了今天這樣的亂子。”

她字斟句酌地說完,心內怦怦亂跳,覺得這一篇說辭還算過得去,又隐隐不安。

尤其是她說完之後,也不見白夫人或是白大爺發話,沉默越久,越是讓人焦急起來。

許久,白夫人可算開了尊口,道:“這麽說,都是丫頭們挑撥主子的過錯了?”

秋姨娘也不敢擡頭,連忙說:“都是我管教下人無方,想着兩位姐姐現在身子貴重,伺候的丫頭們挑剔些也是常有的,就不大管束她們,水紅跟着我做事,有不足的地方,也是該罰的。”

白夫人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大爺,你怎麽看。”

白樸瑛忙道:“你做主就好。”

那姿态語氣都極謙卑,甚至有些刻意順從的嫌疑,聽在秋姨娘耳朵裏,又是一種酸楚了,伺候了爺一年,何嘗見過他這個樣子。

她這嬌花含酸的心思無人在意,白樸瑛滿眼地看着白夫人,目光隐含期待。

白夫人思慮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慶姨娘和碧姨娘懷着身孕,總該好好照顧才是,從今日起,就由我來親自照料吧,衣食藥湯,脂粉用品,都不必秋姨娘操心了。”

白樸瑛就是等着這句話,登時心花怒放,連連道:“如此甚好,這管家之事,終究還是要夫人操心,我才能放心的,兩個姨娘的胎交到夫人手裏,我也可算是不必再愁什麽了。”說着,伸出手,在白夫人潤白的手背上輕輕攏住,柔聲道:“只是要夫人辛勞,為夫有些慚愧。”

白夫人擡起眼簾,往他臉上望了一望,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淡淡道:“管家之事,大爺還是自己操心吧。”

白樸瑛臉上的笑意一僵,剛要說什麽,白夫人又道:“秋姨娘的事,我就不做主了,那個水紅丫頭,我倒想留在身邊,姨娘不會不舍得吧?”

秋姨娘已經打定主意,無論水紅怎麽攀誣,自己只要咬死不承認就是了,況且夫人果然不準備拿她怎麽樣,丢了管家之權雖然心痛,可只要還是姨娘,總能靠着大爺的寵愛東山再起的,于是很謙恭地回答:“當然不會,夫人盡管留着。”

白夫人‘嗯’了一聲,側過臉,“眉姑,你去兩位姨娘院子裏,把話都說一說。”

眉姑道:“是。”

白夫人道:“绮兒,扶我回屋吧。”

她剛一起身,白樸瑛動作十分迅捷地站起來,先绮兒一步攙扶了妻子,笑道:“何必要绮兒,我來伺候你不就行了?”

他做出這種情意綿綿的姿态來,倒讓圍觀衆人皆有些尴尬。

绮兒等丫頭是白夫人的心腹,對夫人和大爺之間的事心知肚明,自然知道這是大爺有心求和的意思,一個個的眼神若能瞧見,倒像是很看不上,白樸瑛身邊常跟着的兩個小厮卻臉上嬉笑,覺得大爺這回哄夫人八成能成功。

白夫人被白樸瑛牢牢鉗着手臂,眉尖輕蹙,卻并沒有當衆掙脫這糾纏,沉默地由他扶着。

白樸瑛看她這個态度,心裏更是歡喜,扭頭随口說:“秋姨娘管家不當,回你的院裏禁足一個月,家裏的賬冊數目,趕緊送到夫……”想到白夫人方才并沒有松口答應管家,他也不敢硬作主張,改口說:“送到我書房去。”

說完,也不管秋姨娘什麽反應,笑吟吟扶着白夫人就走。

白夫人所居的院子,名叫且歸院,綠意深重,十分靜美。

白樸瑛小意奉承,和妻子回到院裏,便老在在挨着她坐下,笑問:“到了晚飯時間了,不知道我能不能嘗一嘗夫人那小廚房的菜?”

白夫人看看绮兒等人,吩咐:“你們都下去吧。”

待丫頭們退下,她起身,往旁邊一張椅子上移了個位置,半側過身坐了。

白樸瑛臉色有些不好,道:“怎麽,還要跟我坐這麽遠?”

白夫人的目光涼涼地落在別處,開口道:“碧姨娘将要産育,我準備請兩個穩婆來府裏住着,以防意外,乳母也要挑選起來,慶姨娘今天動了胎氣,大夫說可以适當進補,燕窩為佳,這些,大爺要是沒意見,我就都安排起來了。”

白樸瑛聽她操心這些,便又心軟,道:“你做事,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能如此大度賢良,她們兩個想必會感恩戴德的。”

說着,放下身段,重新挨過去她身旁,正打算摸一摸妻子瘦削的肩膀,豈料手還未落下,白夫人忽然一扭身從椅子上讓開,極快地躲開了這份親昵。

白樸瑛兩手頓在半空,臉色變得僵硬,氣了半晌,冷聲道:“你這是做什麽?我難不成是什麽髒東西?”

白夫人站着看他,道:“大爺說過的話,難道都忘了?在這家裏,你是你,我是我。”

白樸瑛胸膛起伏,惱火地說:“我還以為你今天做這些,是已經想通了的意思。”

白夫人道:“我今天要是不出來,兩個姨娘恐怕就要鬧出大事,她們懷着孩子,府裏下人卻只是看熱鬧起哄,生怕不出事端,要是母親知道,還不知會怎麽生氣。”

白樸瑛聽她提起母親,怒火暫熄,想到當初母親在世時,夫妻和睦,家宅安寧的日子,當真是神仙一般,母親臨去前還對自己說,家中有這樣的妻室,只要他不亂來,必能一生圓滿順遂,可只不過幾年時間,這白府卻似天翻地覆,姨娘們日日争鬥不休,下人們不時打架哄鬧,種種不堪……

他心頭黯淡,看着眼前美麗端莊的妻子,不禁又軟了心腸,站起來走近一步,懇切地說:“南枝,都是我不好,是我糊塗,你大人大量,原諒我這一回吧。”

夫妻鬥氣了一年時間,他不是沒求過和,幾次在且歸院門前徘徊,想要哄一哄妻子,可白夫人無論如何都不見他,即便年節之下相見,也是冷面冷言,毫無情意,若非如此,他怎麽會在三個姨娘那裏尋求安慰,鬧成如今這樣?

白夫人後退半步,道:“不必說這些。”

白樸瑛道:“為什麽不說?已經一年了,你難道真的想跟我一直這麽鬧下去?”

白夫人扭過臉,像是不想再說什麽。

白樸瑛道:“慶姨娘和碧姨娘的事,是我對不住你,可是她們生再多的孩子,在我心中又怎麽能比得上你生的?你我夫妻當初如何恩愛,現如今,只要你願意,我一定做到從前一樣,等你也有了孩子,我也一定會……”

白夫人不待他說完,三兩步走至窗邊,只留給他一個冷冷的側影。

這是也不願意再聽的意思。

白樸瑛幾番做低伏小都沒用,不由再次着惱,看着白夫人,“你總是這樣,總不給人留餘地。”

說了一句,氣上加氣,接着道:“你既然在意母親,還記不記得你答應過她什麽?她把這個府宅交給你,今天你看姨娘們争吵看不過去,從前怎麽就不管?要是她們一進府,你就好好拿出當夫人的樣子,教導她們,管束下人,這府裏何至于到這局面?秋姨娘的賬本我還沒看,想必又是一團亂賬,中聩混亂,難道不是你做主母的失職?”

白夫人也不知道聽進去沒聽進去,仍不為所動。

白樸瑛道:“我知道你心裏的傲氣,可我已經道歉認錯,哪家的爺們像我這樣,總在婦人面前卑躬屈膝?你進門五年,沒有管好家,沒有照顧好丈夫,也沒有生兒育女,現在連看一看我都不肯,你姜家就是這麽教養女兒的嗎?”

他每回生氣都是如此口不擇言,傷人的話不知說了多少,白夫人一年前和他那場大吵過後,仿佛都看淡了,如今聽了這些刺耳的指責,還是置若罔聞。

她站在窗前,外面日光還未徹底暗下來,透過窗戶,她看見了先前讓绮兒移栽過來的那株禾雀花藤,正被支撐着攀在一叢修剪得很規整的紅豆子灌木上,把灌木包圍了半扇——也不知能不能長得好。

白樸瑛說了幾番都不見她給反應,那怒火已是越積越如滔天,忍無可忍,上去一把扯住白夫人的手臂,喝道:“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白夫人被扯得身形一晃,下意識扶了一下身邊的一個珍寶架。

那架子上放置了不少珍寶擺件,受這一拽,也不穩當,搖搖欲墜間,接連摔下來兩個瓶子。

瓷瓶砸碎在地上,聲音讓怒火中燒的白樸瑛醒了神。

他呆呆地看着一地碎瓷片,又看到自己緊緊掐着白夫人胳膊的手,一陣後悔,忙松了手,道:“我一時生氣,不是有心的。”

白夫人理了理衣袖,什麽也沒說。

白樸瑛自覺再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也是灰心喪氣,便沉着臉,邁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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