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主子們争執,下人們不敢靠近,現在白樸瑛一臉怒容地甩着袖子走了,眉姑和绮兒才慢慢從外頭進了來。
在外面已經聽到了東西砸碎的聲音,進來一看地上,绮兒叫了一聲:“夫人!”
白夫人收回放在那禾雀花藤上的視線,随口道:“把這兒收拾一下。”
說着,自去桌邊坐下,伸手似是要倒茶來喝。
绮兒和眉姑對視一眼,一人去收拾碎瓷片,一人去接了白夫人手邊的茶壺,眉姑觑着白夫人神色,道:“時辰不早了,夫人要傳晚飯嗎?”
白夫人說:“不了,給我準備點熱水,我要洗澡。”
眉姑答應着,看绮兒收拾好了出去後,才又小心地說:“方才大爺出去,看着,像是很灰心的樣子。”
白夫人一頓,皺眉看向她。
眉姑知道說這些大概會讓夫人不悅,但話已到嘴邊,又不得不說。
“夫人今天,接了照顧兩位姨娘的擔子,”眉姑慢慢說,“等将來她們安然生産,夫人自然也是孩子的母親了。”
白夫人道:“孩子有自己的母親,與我無關。”
眉姑道:“雖是如此,那秋姨娘不安好心,一直留着她終歸是個禍患,夫人打算怎麽辦?”
白夫人道:“大爺自會處理。”
眉姑還要再說,白夫人忽然一笑,“你在我面前,說話也這麽繞着彎了?”
眉姑忙道:“夫人別生氣,我只是,看夫人今天這一番,還以為夫人真的打算接回管家之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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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夫人似有深意地看着她:“恐怕你不僅是以為我要重新管家,你還以為我打算和大爺重歸于好,有心收拾府裏這些牛鬼蛇神了,是不是?”
眉姑心裏一慌,忙退了一步,在她身前跪下,低聲道:“都是婢子失言了。”
白夫人別過臉,“起來吧。”
眉姑臉上的表情似是有許多話要說,并沒有就起身,而是就着這個姿勢,擡起臉看着白夫人,說道:“夫人,婢子自知人微言輕,但聽剛才夫人提起老夫人,那為了老夫人,婢子要以下犯上,和夫人多說幾句了。”
白夫人微微怔了,看向她:“你要說什麽?”
眉姑直着身體,鄭重道:“我跟着夫人身邊四年,知道夫人受了委屈,可俗話說,‘無冤不成夫婦’,夫妻之間總有磕磕絆絆,夫人如今還年輕,當真要在這院子裏這樣過一輩子?大爺已有三個姨娘,難保不會有第四個,姨娘們個個生了孩子,有了依傍,到了那時,豈不只有夫人你孤身一人?”
白夫人聽到一半,面色已十分沉了,但并未發火,只冷聲道:“別人将來如何,和我沒關系。”
眉姑接着說:“夫人既然放不下老夫人的囑托,不願府宅亂糟糟下去,還要出手照顧姨娘們,都操了這份心思,為何還要自苦,怎麽不能略退一步,給大爺一次機會?大爺對夫人心裏有愧,必定會好好待夫人,等夫人生下少爺……”
白夫人喝道:“住口!”
她難得發怒,眉姑一番苦口婆心既被喝止,面上滿是無奈,只好垂下臉來。
白夫人是沒有料到她會說這些的。
眉姑和绮兒不一樣,不是她的陪嫁,而是當初白老夫人身邊的婢女,極穩重可靠,一年前她和白樸瑛吵成那樣,也有些仆婦勸解,但眉姑一直沒說什麽,這一年來府裏事多人多,她也不曾在白夫人耳邊有過任何抱怨。
想不到她原來是憋了一肚子的話忍到今天。
與其說是氣惱,其實是失望更多,轉念一想,她畢竟是老夫人的人,心裏終究還是在意白家,多過在意她姜南枝這個人。
這樣一想,白夫人也看開了不少,看着眉姑,緩緩道:“你想要我退一步,但有些事情,是不能退的。要我在這府裏,和姨娘們争寵鬥氣,盼着大爺多憐惜我,盼我趕緊生下兒子,然後天天防備着姨娘們的孩子高過我的孩子,這樣的日子,我過不了,一天也過不了,我寧願畫地為牢,在這小院裏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
眉姑道:“可從前夫人和大爺那般好,也都能放得下嗎?”
白夫人道:“那個,早就放下了。”
眉姑落下淚來,滿面悲戚。
白夫人伸出手,把她拉了起來。
绮兒正吩咐了熱水,從外頭進屋,眉姑雖然沒在跪着,但臉上還有淚花,叫她吓了一跳,忙看向白夫人。
白夫人問她:“水好了嗎?”
绮兒小心起來,“嗯,已準備好了。”
白夫人便起身,朝眉姑說:“慶姨娘和碧姨娘今晚吃的什麽,你去廚房好好問一問,別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秋姨娘管家,想必填了不少人進來,從廚房開始,你看着有什麽要整治的人,不要忍着,從今天起,都好好整治起來,頭一個那個柳媽的嫂子,我知道就是廚房的管事。”
眉姑應道:“是。”
绮兒聞言,笑道:“夫人記性真好。”
白夫人道:“我倒寧願不要記得這麽多東西,走吧。”
浴房在院子另一邊,過去要穿過前院,白夫人在那禾雀花藤前停下了腳步。
绮兒在旁道:“最近天氣好,這花藤過幾天應該就能長起來了。”
一枝藤枝伸了出來,前端苞着三四個淺粉色的花骨朵,白夫人輕柔地撫弄了一下花苞之下的藤蔓,低聲道:“但願吧,但願你真的能長好。”
且歸院的草木綠植在過去的一年裏瘋狂生長,把這一方院落裝點得宛如叢林仙境,在這春夏之交的時節,滿院清氣充盈,令人沉醉。白夫人姜南枝花了大量的時間親自侍弄它們,傾注許多心血和感情,在她看來,草木比人更有情義,你待它好了,它也許會煥發出所有的能量,把最動人的生命呈現在你的眼前。
人卻做不到。
晚間沒有吃飯,沐浴過後回了寝房,姜南枝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便覺神思困倦,吹了燭火,在一張椅榻上昏昏睡去。
春寒将散,夜間靜谧時分,只有院中花木在寂然生長。
那株禾雀花藤初來乍到,卻十分适應,月色之下,只見古樸的藤株不斷纏繞虬曲,眨眼之間變得蒼勁而粗壯,無數藤枝窸窸窣窣地用極快的速度伸展開來,鋪出了繁茂翠綠的藤蔓,直将攀附的紅豆子灌木團團圍住,竟還不夠,又攀上了近旁的一個涼亭,沿着石柱攀援而上,搭上了一角尖尖的亭檐。
那部分在日間遭殃的藤枝花朵,也從萎靡的敗相中恢複鮮潤的生機,數不清的細小藤枝生長出來,綴下一串串粉紫的團簇花苞,似開未開,如千萬鳥雀群集,意趣生動,生機非凡。
直至第二日天明,早起的绮兒被這根藤在一夜之間爆發般的長勢震撼到了。
她站在花藤前,呆呆地張着嘴,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奔去告訴姜南枝。
姜南枝卻正巧支開窗扇,打算如往常一樣聞一聞院子裏清淡的風,不料日光熹微間,禾雀花藤花苞萬朵,稠密驚豔地躍進了她的眼中。
推窗的動作頓在當下,她被這壯觀一幕震驚得不知如何才好。
“夫人,禾雀花長瘋啦!”
绮兒在叫。
姜南枝遽然醒神,忙往屋外走去,待走到那涼亭之下,擡眼看見藤蔓如蓋,無數玲珑可愛的花苞相互戲繞,或綠,或粉,或紅,或紫,绮麗萬千,難以形容。
不少婢女被绮兒的叫聲吸引出來,個個直呼“不敢相信”,繞着禾雀花這一方小山般的花枝七嘴八舌的議論,啧啧稱奇。
姜南枝輕輕觸了觸最近的一串花簇,那一瞬間,指尖好似碰到了涼潤蓬勃的生命力,令她心潮湧動,有種說不明的暢快之意,不禁由心地笑了起來。
绮兒歡喜地說:“肯定是花神娘娘感知到了夫人的心意,讓這禾雀花藤有了靈氣,才會一晚上就長得這麽好。”
姜南枝笑道:“快把梯子搬來,我要親自整理這些藤枝。”
绮兒忙說:“不急,夫人先洗漱一下,吃點東西再忙活吧。”
這麽一說,姜南枝才想起自己晨起還未梳妝,為了這株藤枝,倒真是值得好好梳洗一番,才不辜負如此美妙之景,便道:“那好,先回屋去。”
绮兒喜滋滋地過去扶她,回到房裏,姜南枝果真興致極高,洗漱之後,親自選了衣裳首飾,還特意讓仔細畫了眉,她本就極美,略一妝扮便光彩奪目。
剛收拾妥當出去,眉姑和昨天那兩個仆婦一道進了來,仆婦二人一姓季,一姓雷,都是姜南枝的陪嫁,年紀比眉姑小不少,衆人都叫嫂子。
瞧見夫人的樣子,季、雷二人很是驚奇,笑道:“夫人今日真是容光煥發。”
绮兒笑說:“季嫂子,你瞧瞧那邊是什麽?”
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着她們背後的禾雀花。
季嫂一扭頭,瞧見禾雀花藤,吃了一驚,道:“這花怎麽開得這麽好?好像昨天也沒見呢。”
雷嫂猜出姜南枝今早特意妝飾,肯定有這花的緣故了,不由笑說:“原來夫人這麽高興是為了這個,果然好看,像雀兒勾着翅膀似的。”
眉姑卻納罕道:“昨夜也沒有驟然變暖,怎麽這花能長成這個樣子?”
但她昨天才被姜南枝斥責過,今早再見她,總覺得臉上無光,因此不肯多說話。
姜南枝道:“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有事。眉姑,廚房那邊怎麽樣?”
這裏沒有外人,季嫂子心直口快地說:“夫人,昨晚上,眉姑帶着我們把廚房好好修理了一番,忙到半夜才回來,查出了廚房管事崔媽的不少虧空,還有兩個廚子,一個夥夫,手腳都很不幹淨,現在全都捆了,等夫人發落呢,真是大快人心。”
姜南枝一笑:“這事你們辦得不錯,午後我再看吧。”
又道:“季嫂,雷嫂,有件事要讓你們去做,你們去外頭,打聽穩妥些的穩婆,尋兩個請回來,挨着兩位姨娘辟一處住所來安置。說清楚一些,要住兩個月左右。再去物色物色哪家有合适的乳母。”
季雷二人答應道:“是,夫人。”
“對了,水紅現在怎麽樣?”姜南枝問道。
季嫂回答:“關在柴房裏,不敢動呢,找了個嘴緊的小丫頭看着她,不叫她尋死覓活。”
姜南枝點頭:“一并留到午後再說吧。”
眉姑這才說道:“夫人,方才我去看了兩位姨娘,她們感激夫人照拂,說要過來問安。”
這是以前沒有的事,自從姨娘們進府,且歸院的門檻就生人勿近,這些晨昏定醒的規矩根本沒機會實現。
姜南枝道:“不必來了,下午要是日光好,再請她們去銀杏院子坐坐。”
眉姑道:“是。”
姜南枝便又吩咐了幾句,都是兩位姨娘那邊的起居事宜,倒是仔細周到,仿佛全無芥蒂。
——實際上也是真的沒有,她做這些全都是為了已故的白老夫人。
白老夫人當年待她,實在是比親女兒還要慈愛。
要吩咐的都說完之後,姜南枝道:“好了,都去忙吧。”
绮兒趁機道:“夫人可算忙完了,我要去看看小廚房有什麽好的早點,等夫人用過,咱們好好賞花。”
姜南枝微笑:“去吧,多挑幾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