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绮兒便繞去屋門,敲了兩聲,道:“夫人?”

姜南枝說:“嗯,進來吧。”

绮兒便推門進去,笑說:“夫人才睡了一個時辰,解乏了嗎?”

姜南枝揉了揉脖頸,“夠了,我剛才聽見是誰來了?”

绮兒道:“是大爺那邊的陳嫂子,帶着一個面生的丫頭,看着像是很有怒氣的模樣。”

姜南枝沉默着,绮兒又小聲道:“夫人要是不想見,我就去讓她走罷,有事找大爺就是了。”

“算了,”姜南枝嘆了口氣,“也不多她一個,讓她們過來吧。”

這陳氏也不是沒有眼力見的人,明知且歸院不歡迎她還非要求着姜南枝見面,只不過眼下這樁事情,倒是不得不過問夫人的意思。

陳氏見了禮,讓那丫頭過來跪下。

姜南枝這兩天被人跪得心煩,見狀不由皺眉道:“又是怎麽了?”

小丫頭生得白淨,眉眼之間細看,其實隐隐有些姜南枝的影子,只是一臉蒼白,卻并不哭,只是木着一張臉。

陳氏道:“回夫人,今天早上,我打後院經過,瞧見這丫頭扒着井沿哭,以為她受了什麽委屈,正要上去問問,想不到她竟打算爬過井沿,要跳下去尋死。我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拽了下來,再問她這是怎麽要做傻事,她卻什麽都不肯說。咱們府裏從來也沒有下人鬧過自盡,她要真淹死在井裏,可不是小事,因此不敢大意,拉着她問了一天,後來在院子裏聽夫人訓了話,她才跟我說,願意說實話,但只願意跟您說。”

姜南枝聽完,眉頭皺得更緊,道:“知道了,你先起來,用不着跪着說話,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

這句話說得并不是責備的語氣,幾乎算得上溫和了,那丫頭聽着,心裏一酸,果然站了起身,聲音十分柔弱地說:“回夫人,婢子名叫小春,今年十六歲,是大爺院裏伺候灑掃的。”

姜南枝打量她的模樣,越看越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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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神好,再多看了幾眼,發現小春的下巴和脖子處都有些輕微的紅痕,右耳畔還有個小小的傷口。

姜南枝思忖道:“小春,我問你,你是不是和別人有矛盾,争嘴動手,受了委屈?還是家裏人有事?”

小春潔白的牙齒咬着沒有血色的嘴唇,搖搖頭。

陳氏道:“夫人問你話,只搖頭點頭做什麽?”

姜南枝擺擺手,“讓她慢慢說。”

小春道:“婢子一貫是做灑掃的粗活,不到主子近前伺候的,院裏的姐姐妹妹,見我年紀小,對我都很照顧。”

姜南枝點點頭,看向陳氏:“我知道你平常管着這些丫頭是很盡心的。”

倒把陳氏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垂眸道:“這都是我的本分。”

姜南枝道:“小春,既然沒有人欺負你,你為什麽要做傻事?”

小春臉上浮起濃重的悲傷,下意識摸了摸耳朵邊的那傷口。

姜南枝一見這個動作,眸光驟然陰沉下來:“難不成,是哪個小厮欺負了你?”

陳氏立刻吓到了,忙說:“夫人,她們丫頭和小厮們平常雖然能照面,可是從不許私底下來往的啊。”

小春眼裏汪了淚光,聲音極低地說:“回夫人,不是小厮。”

陳氏道:“那是什麽人?你倒是說呀!”

小春把頭垂得更低,一副木然灰心的神情。

姜南枝本是一臉怒容,見她這樣,便又疑惑,再接着,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眼裏慢慢地湧起了一點愕然的遲滞,不知不覺收緊掌心,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陳氏不免急道:“你這丫頭,不是說了要對夫人說的嗎?怎麽又這副樣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好了,”姜南枝忽然出言打斷她,“你不要說了。”

陳氏一愣:“夫人?”

姜南枝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掌心出了一層汗,用手背蹭了蹭,只覺得涼意蹿到了心底裏。

“你們都出去,陳嫂,绮兒,”她閉了閉眼睛,“出去吧,給我把門關上。”

兩人只好出去,绮兒關門前擔憂地看了姜南枝一眼,見她臉色很不好,出來後忍不住埋怨道:“真是的,一樁事接着一樁,還讓不讓人喘口氣?”

陳氏也有些尴尬,小聲說:“府裏人都盼着夫人能管家呢,要是夫人管事,哪能有那麽些亂子?”

绮兒更氣,但她是個妥當人,知道不好亂發作,只能忍住,板着臉往那屋前的臺階上一坐,蜷着膝蓋悶悶地生氣。

陳氏無法,也在另一邊,不好像她一樣坐在地上,只就這麽站着。

屋裏,姜南枝朝小春招了招手:“你過來,到我面前來。”

小春慢慢走了過去。

等她走近,姜南枝把她耳畔的傷口看了清楚,一時間胸口極憋悶,太陽穴霍霍跳了兩下,勉強鎮定下來,看着小春,許久才聲音極輕地說:“是,大爺,是不是?”

小春的眼淚奪眶而出,終于哭了出來。

姜南枝看她哭得傷心,心裏也是一片慘淡,用自己的帕子一面給她擦眼淚,一面說:“好了,你把事情,好好地告訴我。”

小春便抽抽噎噎地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

“昨天,大爺回了院裏,生好大的氣,在書房砸了一地的東西,大家都不敢過去,後來,大爺去了寝房,喊着要酒,便有人給送了。婢子看大爺不在書房,就趕忙進去打掃,地上有不少杯盞碎片和茶沫子,還有些紙筆,我手腳太慢,好久才打掃幹淨,再拿了帕子進去擦地,正擦着,大爺忽然進來了……夫人,我是不願意的,我吓壞了,一直跟大爺求饒,可是大爺酒醉了,怎麽都不肯放過我……我不想的,我知道府裏是富貴人家,但我不願意做這樣伺候主子的事……”

小春嗚嗚地哭,悲痛欲絕。

昨晚白樸瑛□□既遂,她終于掙逃了出來,無路可去,還是回到婢女們起居的院子,被同伴們問起,胡亂找了話搪塞,第二天早上,她越想越傷心,生出了自盡的念頭。

姜南枝不住給她擦淚,由着她宣洩這滿懷的委屈,帕子濕透後,就換用自己的衣袖。小春見她如此,心裏不能說沒有感動,又哭了一會兒,總算慢慢地止住了。

姜南枝拉着她坐下,替她理了理耳邊垂下來的頭發,手指摸到那處傷痕,心頭刺痛,不禁慘然笑了一聲,喃喃道:“他喜歡做什麽,我還能不知道嗎。”

小春想到昨天白樸瑛帶着怒氣咬她耳下的位置,眼裏又滾下大顆淚珠。

姜南枝用手接了她的眼淚,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振作一般,說:“不要傷心,我替你做主。”

小春怔怔地看着她,大約不敢相信。

姜南枝柔聲道:“你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好不好?你沒有錯處,為什麽要懲罰自己?你還這麽小,你的爹娘要是知道你想跳井,該要怎麽傷心呢?”

小春眼眸中的光亮灰敗下去,低聲說:“他們不會傷心的,恐怕只會覺得我丢了人,直接把我打死,或者,更可能會歡歡喜喜地撺掇我問大爺和夫人要名分。”

姜南枝微怔,許多事情湧上心頭,姜家的父親母親曾說過的話,都響在耳邊。

‘你嫁到白家,生是白家的人,死也是白家的人,為了丈夫納妾就鬧和離,說出去要讓我們姜家全家都為你蒙羞,快回去,跟白大爺認錯,別在我們跟前鬧。’

‘你怎麽過日子是你的事,我告訴你,有一天你惹惱了白大爺,讓他一紙休書把你休了,你也別想再回姜家,我們可丢不起這個人!’

她也忍不住鼻尖酸澀,眼眶泛了紅意。

“那就不要管他們怎麽想了,你從現在開始,就只為自己活,”她認真地說,“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到我身邊來?”

小春道:“我……”

姜南枝道:“我不是讓你做我的婢女,你在且歸院休養一段時間,我就讓你脫出奴籍,送你出府,以後,你可以買一間小屋子,把自己的日子好好過起來,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有那麽一瞬間,小春想象着她描繪的好日子,幾乎有點醉了。

可下一刻,她就清醒過來,想起自己一個孤身女子,一個人要怎麽生活呢?

姜南枝卻像聽見了她的心聲,接着說道:“你或許不知道,我前幾年在城外的一個小鎮上,出錢資助過一家書塾,專門教一些窮苦人家的孩子念書,有個我從前的婢女,你大概不認識,叫繪兒,她就在那裏,和她的妹妹一起,如果你願意,就可去那個鎮上生活,她們會很願意和你作伴的。”

小春仍是不敢說話,愣愣地盯着她。

姜南枝摸了一下她的臉,“至于,你在大爺那裏受的委屈,我也不會就這麽過去,今天等他回來,我要去好好地問問他。”

小春忙後退一步,跪下來泣道:“夫人的安排,對婢子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惠,婢子願意聽,請夫人不要為了我再和大爺争吵了。”

姜南枝把她拽起來,說:“這你就不要管了,我讓绮兒帶你去休息,其他的事,都交給我吧。”

小春已是無比感激,堅持着磕了一個頭,說:“夫人大恩大德,婢子一輩子不敢忘記。”

姜南枝道:“還是忘記吧,就算很難,也要努力把這些事情都忘記,然後,重新開始過你以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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