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深夜,白樸瑛睡得昏昏沉沉,忽冷忽熱,覺得身體被什麽東西緊緊地纏繞着,那東西似繩似藤,還在不斷收緊,簡直是把他捆着往死裏勒。

他醒不過來,只能徒勞地在身上亂抓亂撓,張口想叫管家,又是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不一會兒,就掙得渾身大汗淋漓,瀕死一般劇烈地喘息,胸肺之間傳來火辣辣的痛楚,漸漸竟臉面發紫,真是要活生生憋死的意思。

好在,在真的憋死前的一刻,他從夢裏遽然驚醒了。

沒有什麽東西捆着他,身上只有汗濕透了的寝衣。

他摸了摸心口,驚疑不定。

床榻的動靜把外間的管家驚了進來,一見,忙道:“喲,這是怎麽了?出了這麽多汗?爺頭上的紗布都濕了,我得趕緊找人來換一換。”

說着轉身就跑,白樸瑛叫他:“高伯!”

管家一愣,回身:“怎麽了?”

白樸瑛問:“且歸院那邊,有什麽動靜?”

管家臉色一苦:“我早上悄悄地打聽了,夫人沒什麽事,好像昨晚疼得厲害,今早已經好多了。”

白樸瑛沉吟片刻,看着管家,苦笑一聲:“我這……真是自作自受了。”

管家也不知如何才好,勸解的話他從前說過一籮筐,大爺也沒聽進去多少,再有秋姨娘過來撒着嬌一哄,他就且顧着樂去了,現在事情越鬧越僵,竟至于動手見血,可見真是極難辦的。

他只好站着,低聲說:“大爺,昨天,到底是什麽情況?夫人從來都是手善的人,怎麽就動了手呢?”

白樸瑛在這老管家面前,還是想要一點面子,不願多說自己做的龌龊事,想了一想,黯然道:“她在書房等我,我滿心歡喜,以為是想跟我和好的。”

管家急道:“那怎麽又會吵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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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樸瑛道:“是我不好。”

管家愁得不行,心想爺在我面前這麽肯低頭有什麽用?

考慮片刻,他道:“大爺,要不然,還是去見一見姜家長輩吧?讓夫人的母親過來,勸解一番,您說呢?我看夫人真心開始照料兩個姨娘的胎,想來也是肯接納她們和未來的小主子的,姜老夫人是過來人,過來和女兒談一談,也許會有用呢。”

白樸瑛知道姜家長輩早就勸了多次,後來才聽之任之,但管家說的也有道理,今時不同往日,妻子畢竟已經接納了姨娘了。

他拿定了主意,說:“好,你去姜家一趟……算了,我親自去,把母親請來,這事別叫別人知道。”

管家道:“那您今天還去公署嗎?這傷……”

白樸瑛道:“這傷就不去給同僚笑話了,我要去讓姜家長輩瞧瞧。叫人進來給我換個藥吧。”

姜南枝全不知道這邊的事,她本就是個性子闊朗的人,在院子裏賞了一遍春夏之交的景色,就将昨晚那些身在樊籠身不由己的愁緒掃盡了。

她想,如果一輩子離不開白家,難道就要每天在這裏傷春悲秋嗎?

昨晚被白樸瑛那樣對待,心中怒極,哪怕曾經是親密的夫婦,她也絕沒有辦法再接受這種事,讓她受那等屈辱,可真是不如一死。

可是今天,她看見朝陽美好,滿院生機,還是覺得,活着,總比死了好一些。

萬一偏安一隅好好活了下去,比白樸瑛活得更久一點,等他死了,豈不就徹底清淨了?

這麽一想,她又覺得好笑,曾經的夫妻,如今可倒好,開始盼着對方先死了。

且不去想誰先死吧,就比如這株禾雀花藤,長得這麽好,也不過就用了兩天時間,兩天前它還是那個挂在垂花門邊被扯踩的可憐樣,現在卻熱熱鬧鬧地開出了大片的花,可見這些花草雖然沒有靈魂,在生命這件事上,卻比有靈魂的人更單純熱烈一些。

我又怎麽能輕易言死呢?

不僅不能,我還要好好地活,看想看的,吃想吃的,如果可以,能幫助一些人也是很好的。

如此一來,簡直是豁然開朗。

吃過早飯,绮兒給她重新擦了一層藥膏,腰上淤青的邊緣泛出了擴散的黃色,青紫範圍更大了一點。

绮兒心裏又是一番苦悶滋味,一邊塗藥,一邊嘴裏念叨:“夫人皮膚本來和別人不一樣,以前不小心有什麽地方輕輕磕一下,都是要很多天才好的,這個大片的,還不知道要養多少天呢。”

姜南枝伏在榻上,聞言随口道:“沒事,反正我又看不到。”

绮兒道:“看不到嗎?我拿一個大大的鏡子過來,扭着身子照一下,肯定能看到的。”

姜南枝笑道:“我為什麽非要看?養着吧,過幾天一點也不疼了,就當沒這回事。”

绮兒賭氣說:“這事能眼不見為淨,其他的怎麽不能呢?非要去那邊院子裏去。”

她昨天光顧着哭,沒來得及跟主子算賬,現在看姜南枝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倒是很來氣。

姜南枝對她一向是很寵溺的,聽她氣呼呼地訓問,也不生氣,只是淡淡道:“我既然知道,就不能這麽一聲不吭地算了,況且不管怎麽吵鬧,小春的事都是不能彌補的。”

绮兒早上其實已經暗自打聽過白樸瑛的情況了,一邊幫她整理衣服,一邊嘟囔:“好吧,出一口氣也好,我看小春氣色都好了不少,夫人下手也算重了,聽說大爺今早出門,頭上包得像粽子。”

姜南枝皺了皺眉,轉而說:“今天我還要穿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再把我的畫筆找出來。”

绮兒正後悔不該提大爺,一聽這個,喜道:“知道了,畫筆都是我收的,準保還跟新的一樣。”

她在閨中時就善畫,也會很多高門第的少女娘子們都推崇的琴棋之事,那個時候天真淺薄,并不十分領會這種藝樂情操,嫁人之後也荒廢了許多,不過今天正是興致頗高,绮兒利落地翻出了束之高閣許久的畫具,鋪開宣紙,将各樣畫筆和調色盤碟一一備好。

寝房隔壁,另有一間書房,窗扇四開,闊朗清爽。

姜南枝将畫桌擺好,臨窗執筆,擡眼便就從四四方方的窗框裏看見瀑布般的花藤,要論角度,是比在寝房經窗看去還要适宜,且陽光也正正好,明媚溫柔。

大概是因為心情好,下筆時也不覺得手生,居然是十分流暢,不到一個時辰,那紅、粉、紫、白、綠都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绮兒在旁邊守着,喜不自禁說:“畫得真好,好像比真的還好看!”

姜南枝擱下筆,端詳這一幅藤花,搖頭說:“紙上畫的,怎麽會比真的更好,就算好看,也不會有真的那一種生動。”

绮兒道:“我不管那個,我就覺得畫的花好看,真花過了季節就敗了,紙上的花卻是不變的,那些大家名作,不是可以保存千百年的嗎?千百年後,這院子,這花,還有我們這些人,恐怕全都成了土,但是畫還能一樣好看。”

姜南枝不禁笑了,道:“你說的真是大道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绮兒不好意思起來,搖搖頭道:“我不會什麽‘夫也’。”又說:“夫人累了嗎?快中午了。”

姜南枝有些手酸,又有些眼酸,便說:“有點。”

正說着,外頭有人敲門,眉姑的聲音傳來:“夫人?”

姜南枝道:“進來吧。”

眉姑輕輕進了來,說道:“夫人,兩個穩婆請來了,夫人可要親自看一看?”

姜南枝道:“哦,那是該看一看的。”

眉姑道:“兩位姨娘從昨晚就想來問安的,現在聽說了這事,更加感激呢。”

姜南枝道:“那我過去也看看她們吧。”

绮兒一聽這些事就煩,她想讓姜南枝趕緊吃點什麽好東西當午飯,但姜南枝張口就答應去看這個看那個的,剛才不還說累了嗎?

便道:“夫人現在就去嗎?要不要先擺午飯?”

姜南枝想了想,說:“回來再說吧,也不餓。”言畢,親自把那幅畫收拾妥當,敞着晾在桌上,便領着兩人出去了。

幾人離開了書房,留下一室安靜。

在這安靜之中,窗邊忽然拂進了一陣輕柔的風,随着這陣風,還有數片翠綠的禾雀花藤的葉子一道吹了進來,悠悠蕩蕩地落到了桌面鋪展的畫紙上,所落的地方,剛好是畫中藤枝的位置,近乎與畫上綠藤的翠色融為一體。

不一會兒,這綠葉又顫顫地動着,輕吻一般從畫紙上落款處滑過。

落款并不是姜南枝自己的名字,而是‘餘歸’。

這兩字也是有出處的,當年和閨中好友們互相鬧着取雅號,她的號就是一位摯友替她所取,那個時候姜南枝已經定下了白家的親事,摯友便從‘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一句當中取了兩個字,為‘于歸’,希望她婚姻和美,家宅順遂。現如今家室之事,已經沒什麽好說,但在姜南枝心中,仍是希望自己終有一日能破解困局,找到真正的歸處,因此,她方才思索良久,改‘于’為‘餘’,寫了下來。

那綠葉離開了畫紙,卻沒有立刻落到地上去,而是于半空中悠然蕩漾,良久終于觸地,那一瞬間,便有一個身穿墨綠衣袍的男子現出了身形。

他那身衣袍大襟寬袖,富有光澤,濃綠流淌,背後墨黑過腰的長發被一頂古藤所制的小冠束起,面容則是潤白俊美,看着不過二十上下。

他無聲地出現在這書房裏,神色十分自如,閑庭信步,左右觀察,待來到桌邊,低頭看一眼那幅畫着他外頭那個燦爛本體的畫,唇角不禁揚了起來。

準确來說,這也不是他的本體,只是他本體的萬千藤蔓中的一束,那天被姜南枝叫人薅到這裏,他也很意外。

一束藤枝,踩敗了也就敗了,他自己都覺得不是非救不可,但這位白夫人卻好像很關心的樣子,和自己丈夫話不投機不歡而散,她還想得起來過來看他一眼,為了這個,他一時興起,一夜抖落出了這麽一大片。

本以為哄她晨起開心一回,也就算報恩了,想不到這白夫人高興成那個樣子,還要親自過來給他扡藤剪枝,她的手是過于溫柔的,簡直不像是對待草木,而是對待愛人。

好吧,‘愛人’二字,說來就不怎麽愉快,她那丈夫,只是一個無德無品的卑劣之人。

昨天晚上,他看姜南枝在藤下沉睡,唯恐她受涼,只好現身,為她阻了夜間寒意,但看她睡着了也皺着眉,恐怕身上傷處還在作痛,想了又想,憤怒難平,找到那白大爺的屋子,幾乎一截藤枝把他勒死。

不過真要死了也是麻煩事,他臨了停手,嫌惡地離開。

今天姜南枝又為他作了畫,每一筆,每一點顏色,都情意深重,他實在忍不住過來一觀。

看了半天,他伸出一指,在藤株位置輕輕一點,只見他指尖飛快伸出極細小的一根藤蔓,曲曲地長出來覆在畫上,一眨眼融入其中,消失了。

他用指腹摸了摸那處,确定毫無痕跡,便滿意道:“這麽好的畫,本就該留給後世敬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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