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十一
姜老夫人對白樸瑛這個賢婿,從一開始就是十分滿意的。
白家老爺去得早,但在世時官居三品,是人人敬重的清流,白老夫人賢名在外,為人又和善,在姜南枝十四歲時就一眼看中了她,親自上門提親,至于白樸瑛,也是自小讀書,才華過人的。成婚的第一年,夫妻二人和睦恩愛,誰見了都羨慕,這樁婚事,那就是天作之合。
因此白樸瑛頂着頭上的傷上門去拜訪,并且絕口不提妻子跟自己動手有錯,滿口都是自己的不是,連連道歉,悔過,說到情動時還淌了兩滴淚,這就讓姜老夫人心疼壞了,趕忙答應道:“好好好,你說的我都知道了,這是南枝那丫頭不好,再怎麽樣,怎麽能跟家裏的爺們動手?她從前胡鬧我都随她,現在這樣,可不能不去說說了。”
白樸瑛道:“母親去見見她,她自然是很高興的,但就不要責備她了,她這些日子照料府裏,也是很辛苦的。”
姜老夫人正色道:“那也是她該做的事,做了人家的媳婦,本就該管家理事,侍奉公婆的,她整天躲在自己的院子裏叫什麽事?現在想通了也好,我再去跟她好好說說。”
白樸瑛心裏很滿意,恭敬地說:“多謝母親。”
且說姜南枝帶着人去到碧姨娘的院子,發現慶姨娘也在。
這兩人現在可真是交情不錯,湊在一塊,原來是在互相看彼此給孩子做的小衣裳小鞋子,把那些虎頭鞋,小花肚兜滿滿擺了一桌,姜南枝一進去,兩人都要站起來,被她擺擺手:“好了別起來,坐着吧。”
藍葵和莳香規矩地行禮,姜南枝看她倆一眼,道:“這下不打架了?”把兩人說得都臉紅了,碧姨娘和慶姨娘忙請着姜南枝坐下。
姜南枝又看了看桌上那些可愛的小東西,眼中微微一亮,含笑說:“這些,都是給孩子準備的?”
碧姨娘道:“是了,這些都是我和慶妹妹自己做的,我們兩個針線都粗,別的也做不好,只能做些小肚兜,夫人看這個小鞋子,虎頭面是藍葵的手藝呢。”
姜南枝把那胖圓的虎頭鞋拿在手裏,不由笑起來,點頭:“藍葵手藝不錯,莳香呢?你做的是哪個?”
莳香紅着臉不說話,慶姨娘掩着唇,挑出一個繡着歪歪斜斜不知什麽的圍嘴,說:“夫人你看。夫人,莳香小時候可沒學過女紅,就這個,還是碧姐姐手把手教的呢。”
那圍嘴上繡的圖案像是鴨子,又像水鳥,姜南枝端詳一陣,面露糾結,道:“這是,鴛鴦?”
衆人都笑了,莳香漲紅了臉,歡喜地說:“夫人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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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姨娘故意嘆道:“恐怕只有夫人慧眼,才能看出來這是鴛鴦,我瞧着,像是麻雀。”
慶姨娘忙笑着說:“算啦,不會就不會吧,莳香能認字,這比會針線強多了呢,回頭我繡一個好的,送給姐姐。”
姜南枝看這主仆四人,言笑晏晏,如此和睦,心裏高興之餘,也覺得有趣,人與人之間的交集因緣,也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想了想,道:“好了,我今天來,是有事跟你們說。”
慶姨娘方才就想問了,便道:“夫人,我和碧姐姐還一直想去跟您問安,您身子,都好了?”
姜南枝微笑道:“我沒事。”
碧姨娘道:“眉姑姑跟我說了穩婆的事,夫人為我們費心了。”
姜南枝便道:“就是說這事,眉姑,請兩個穩婆進來吧。”
兩個穩婆都是城中有名的,接生過無數嬰孩,平常也常走權貴之家,但被請到家裏一住一兩個月的,倒是從沒有過,可見這家的主人對待将産婦是很用心的。
姜南枝對花錢這件事,沒有什麽顧慮,把白家的錢,花在白家的子孫兒女身上,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因此給了兩人十分豐厚的酬金。
穩婆進來,姜南枝讓她們見過了兩個姨娘,尤其是這次待産的碧姨娘,其中一個穩婆說道:“姨娘肚圓臍凸,腰身厚實,胯寬寬的,正是好生的樣子呢,這段時間只要穩穩地多走動,将來生産,是不用太憂心的。”
碧姨娘聽着,自是歡喜,緩緩松了口氣,說:“那可太好了,我真是很怕痛的。”
姜南枝寬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慶姨娘肚子才只有一點輕微的顯出來,她身材嬌弱,其實對生産是更畏懼的。另一個穩婆便請她起身,前後細細打量,道:“姨娘身子嬌小一些,孕期的飲食進補要适宜,也萬不能懶怠走動,孩子的大小只要和母體合适,生産也是沒問題的。”
慶姨娘道:“我也怕孩子長得太大,不瞞你們說,這才三個多月,我昨天晚上吐了兩回,今早害口剛好了些,就很想吃東西。”
穩婆道:“害口時要辛苦些,這時候能吃進去的話,多吃一點也不妨事,再說了,也不能為了讓孩子小點好生就少吃,胎裏沒有養好,生出來之後再進補,小主子也是不好補回來的。”
碧姨娘說:“我之前害口,吐得厲害,是我娘來送了自己做的梅子給我吃,還真的有用處,明天我派人去跟我娘說一聲,再做一點送來,你嘗嘗?”
慶姨娘感激地說:“那太好了,謝謝姐姐。”
穩婆又說了一些話,便退下了,姜南枝見兩個姨娘狀态不錯,知道眉姑費了心,就當面誇了她幾句,又道:“好吧,那你們接着做這些,我就走了。”
碧姨娘趕緊說:“夫人願意留下來一起吃飯嗎?”
姜南枝笑笑:“不用了,你們吃吧,有什麽想吃的,就告訴眉姑。”
兩人只好不再挽留,相攜着送姜南枝離去。
這一番忙碌,绮兒早就等不及了,扶着姜南枝回且歸院,忙不疊招呼小廚房送飯來,誰知道菜還沒擺齊,就聽說老齊在院門外說話,說是老夫人來了。
他說的老夫人還能有誰,只有姜老夫人了。
绮兒雖是姜家的婢女,但她和繪兒十歲剛進府就到了姜南枝身邊,對家裏的老夫人,是從來沒有好印象的。
記憶當中,老夫人每次出面,不是教育女兒,就是教訓下人,是個很不近人情的威嚴主母,反倒是已去了的白老夫人,是常常拉姜南枝到身邊,聊家常,說笑話,對下人也很好。
既然是母親過來,姜南枝也不能像攔其他人那樣把她擋在院門外,只好過去将她迎了進來。
白樸瑛是不在的,尋了個借口沒一道回家,專門把場面留給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施施然進了且歸院,沒進正屋,先看見了院子裏的禾雀花藤。
她和女兒不一樣,不喜歡這些,以前就很不滿意姜南枝在院子裏沉迷花草,看這藤株張牙舞爪,這麽霸道地攀着,還開出如此打眼的一叢叢妖豔的花,立即皺眉道:“不是我說,你愛花,種點蘭花薔薇,或者茉莉都好,這種只會攀援依附的藤子留着做什麽?”
——不得不說,我們沉迷賞畫的藤妖其實是在的。
他看姜南枝久不回來,随便施了一道法術把身形掩了,追過去,發現那邊在說一些女子生産的事,覺得偷聽不禮貌,又轉身回來,接着在院子裏游蕩。
好不容易等到姜南枝回來,發現她要吃飯,就很高興地打算看她吃飯,不料這姜老夫人偏偏這個時候過來,一來就對着他精心開出來哄姜南枝高興的花藤指手劃腳。
真讨厭。
姜南枝随着母親的手指看了眼花藤,神情很平淡地說:“這個世上,有幾個人用不着攀援依附呢?”
姜老夫人一怔:“你說什麽?”
姜南枝收回視線,看着母親道:“母親就不要管我院子裏這些事情了,這花藤我喜歡。”
姜老夫人雖然不高興,但礙于下人們在,也不好多說,徑直就進了屋。
桌上擺着菜,姜南枝道:“母親吃了飯了嗎?一道吃一點?”
姜老夫人說:“我可不像你們年輕人,都這個時辰還空着肚子,你自己吃吧,我在你旁邊坐着,正好和你說說話。”
姜南枝心裏嘆息,看绮兒把碗碟擺好,就說:“你下去吃你的飯吧,我不用人伺候。”
绮兒知道這對母女有話說,便飛快地下去了。
姜南枝請姜老夫人坐下,自己自顧自搛菜盛湯,安安靜靜地吃了起來。
——在這兩人對面,藤妖也坐了下來。
他并不看姜老夫人,只看姜南枝,覺得她吃飯喝湯,舉止動作,無處不令人如沐春風。
姜老夫人看女兒吃飯,忍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輕描淡寫地問:“聽說,你昨天和樸瑛鬧起來了?”
姜南枝筷子一頓,抿了抿唇,道:“嗯。”
姜老夫人便嚴肅道:“南枝,母親也不想說你,但你身為大家族的夫人,怎麽能動手打人呢?”
姜南枝道:“母親不知道我為什麽動手嗎?”
姜老夫人道:“不管為了什麽,都不能動手,這是那些鄉野村婦才會做的事情,從小我和你父親是怎麽教你的?虧得樸瑛還一直為你說話。”
姜南枝聽了前一句,就把眉眼垂下,接着吃飯了。
姜老夫人見她不說話,便又道:“這次就算了,你以後不要再犯就是了。我聽說,你家裏這兩個姨娘,你準備管起來了?這很對,姨娘們就是該好好管教,她們又都有了孩子,再不管束,等生下孩子,自認是功臣了,還不要翻了天去?”
姜南枝仍不答言。
姜老夫人有些生氣,想了一想,壓聲說:“我問你,你和樸瑛,還是這麽着,不在一處?”
——藤妖眉頭一皺,不滿地瞪着這老太太。
姜南枝道:“母親這話是什麽意思?”
姜老夫人道:“你何必跟母親裝不知道?你們是夫妻,總是這麽分房怎麽行?這方面,你要是不照料你的丈夫,那就是故意要把他推給別人了。”
姜南枝胸中有些郁氣,堵得慌,連喝了兩口熱湯,勉強壓了下去。
——藤妖慢慢站了起來,繞至姜老夫人身後,手掌擡起,躍躍地想着,是不是直接把這老太太一掌劈暈算了。
姜老夫人看女兒沉默,以為她羞澀,不願意說這種事,便放柔了語氣,接着說:“在母親面前,還有什麽不好意思呢?其實我看樸瑛,還是很看重你的,只要你肯低頭,說兩句好話,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你們夫妻房中和睦,什麽都好說,母親知道有個厲害的大夫,專為婦人調理身子的,讓他來開個方子給你吃,等将來你生下孩子,不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藤妖手臂高高揚起,找準了角度準備落下,又在碰到姜老夫人的毫厘之間忽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