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十九

他在外頭忙了一天一夜,姜南枝在府內也沒有閑着,晨起之後,趁着雨後院中濕漉漉的,很是舒爽怡人,就換了便裝,親自将院中花木修剪整理一番。

有幾盆花是外面買來的名貴品種,向來是婢女精心照顧着,不敢輕易淋雨,也不敢拿到大太陽底下曬,雨停之後也被搬了出來,放在廊下觀賞。姜南枝從前也愛賞玩這些,現如今反而覺得少了些趣味,大概太過嬌貴,失去了野性生長的美,想起藤妖說,他是山中野藤,好一點的肥料都不必用,卻如此堅韌鮮活,果真值得敬佩。

她沉迷園藝,藤妖也仍不打算回來。

他決定趁此機會,将那宋媽一家一并探查清楚,于是不辭辛勞,繞了半個城,來到了宋家。

老宋管家告老之時,為着在主家勤懇一輩子的苦勞,被白老夫人賞了一大筆銀錢,加上半生積蓄,也修起了一個漂亮的宅院,裏裏外外,很有些體面。

老管家的妻子去得早,只給他留下一個女兒,名叫宋玉萍。女兒長大後,他不舍得嫁出去,就招了個府裏的小厮當贅婿,夫婦二人仍舊住在家中。不過這女婿壽命也不長,去的時候,宋玉萍剛生下兒子不滿一年,于是,宋家便就剩下老宋管家,宋媽和宋明興三人。

宋家在城裏開着一家賣香料的鋪子,賣一些姜黃,沉香,肉豆蔻之類的,這也是白老夫人在世時指點的,讓老宋管家為兒孫将來計,除了置辦宅院,也做點小生意,再到城外買點良田,弄個小莊子,宋明興既脫出奴籍,就可以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宗族香火,也有綿延之禮。說起來,白老夫人對這些府中的下人的确都很仁善,這大概也是姜南枝現在善待下人們的原因。

宋明興比胡玉小了四歲,其實白樸珊也比珠芳小了兩歲,但他一直喜歡珠芳,自然不在乎,至于宋明興,對這樁事情到底是自己願意,還是被長輩安排的,很值得弄清楚。

查其他事情之前,先看了看宋明興的長相,不如白樸珊清俊,但周周正正,挺精神的。宋家香料鋪的鋪面不算大,規規矩矩的一間,生意尚可,一般都只有宋明興一人操持。

藤妖默默觀察了大半個上午,見他招待客人殷勤周到,言語實誠,沒有客人在時,就自己忙着掃一掃這裏,擦一擦那裏,或者翻一翻賬冊,撥一撥算盤,時而嘴裏還會哼點小調,怡然自得的模樣。

得到中午時分,有個堂倌模樣的年輕人過來給他送飯。

說是飯,其實只是兩碟子充饑的點心,也許因為是香料鋪子,宋明興在店裏只吃冷食,飲白水,那堂倌跟他聊了幾句,就招招手走了,看着是很熟稔的。

藤妖想了一想,這樣的年輕男人,也許不是那等做大生意賺大錢的,但守好一間小鋪子,守好家底,其實也可以過得舒心自由。

只是不知道姜南枝滿不滿意。

他忽然想,要是能把姜南枝帶出來一起看就好了。

Advertisement

返回白府時已是夜間。

答應姜南枝的時候,覺得事情是很容易的,但出了門,才發現無論怎麽探查,好像都算不上十二分的确信。

一個人總是多面的,要看清一個人,花上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做到,評價一個人的品行,也不是從一兩件小事上就足夠了。

他很想立刻和姜南枝把這兩天的事談一談,來到且歸院,卻發現她的寝房和書房都熄了燭火,看來是睡了。

只好往花藤而去,不料剛一轉身,就見亭中站着一道熟悉的影子。

姜南枝居然又又又半夜來了。

藤妖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見她沒有拿燭臺,而是提了一盞燈籠,身上披着厚實的披風,手臂上卻挂着他那件外袍,纖纖身姿浸在燈籠的微光當中,不禁心魂搖曳,當即現出身形,朝她走去。

姜南枝聽聲回頭,看見他也很意外。

本只是試一試的。

不過她在藤妖身上,總有試一試的想法。

試一試在藤架下裝睡,看會不會有人出現,試一試裝作知道他就在身邊,說一言半語,看會不會有人應聲,現在,也是試一試,看他過去兩天了,今天是否會回來。

“怎麽又出來了?這幾天下雨,外面可堅決不能再睡了。”藤妖含笑道。

姜南枝被這麽一說,有點慚意,道:“只是出來走一圈,就要回房的,想不到公子就回來了,此行可還順利?”

藤妖道:“很順利,不過,你找我有什麽急事嗎?”

姜南枝道:“那沒有的,哦對了,我想把這件衣袍還給你,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衣物,就沒有随意漿洗。”

說着擡起手臂,做了個送出的姿勢。

藤妖看着那外袍,若要不接,讓她這麽抻着手,不好,若要接……總歸不想。

近前一步,輕聲道:“這的确不是普通的衣物,是我本體藤株所化,可以庇護你的,要是不嫌棄,就留在你身邊吧。”

姜南枝略一怔愣,道:“那就更不行了,它該庇護你自己才是,我在府裏也遇不上什麽危險。”

話一出口,就想到了和白樸瑛争打的事,腰上的淤青還未散,不免讪讪尴尬起來。

藤妖看她忽然凝了笑意,也立即猜到了原因,可不願她繼續尴尬下去,更不想她想起白樸瑛這個人,忙上前接過外袍,道:“也是,這院子裏,想來不會有什麽天災險情,再說我也就在這裏。”

姜南枝眼神輕閃,似乎有些訝異。

繼而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先回房了,公子連日辛苦,好好休息一下,我們明天再談?”

藤妖點頭:“好。”

姜南枝也确實不敢久留,生怕管家婆绮兒姑娘又趁着半夜偷偷跑來查崗,告辭之後提着燈籠袅袅離去,回到寝房,覺得心裏順暢,很快就睡下了。

藤妖則一夜未眠。

準确來說,他眠與不眠,并不和人類作息一致,現下不累,不如去別處走一走。

便去了白樸瑛的院子。

白樸瑛過了幾天寂寥慘淡的日子,夜裏是肯定睡不安穩的。

甚至沒在寝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由着外頭的小厮心急如焚又困意難耐地守着。

藤妖倒是很想看看這白大爺三更半夜在熬什麽,無聲潛入,發現白樸瑛在桌前對着一些卷軸長籲短嘆,那都是他的一些字畫,再一看,裏頭居然還有一些是姜南枝的畫作。

從題字上來看,都是四年多以前的了,應該是他們婚後第一年所畫,那些落款都只留着一個‘姜’字,所畫內容,多是一些寥寥數筆的鳥魚蝦蟲,活靈活現,生動異常。

白樸瑛一臉悲傷地捧着畫,那樣子,仿佛是緬懷什麽不得了的過往。

藤妖卻很生氣,姜南枝的畫,怎麽會留在他手上?

但轉念一想,也許這都是他們曾經和睦時相攜留下的畫作,如今情誼早就沒有了,姜南枝不在意這些畫,才沒有管它們的下落。

那就說得通了,都是不重要的東西,和不重要的人罷了。

白樸瑛也十分困了,推開卷軸,頭抵在桌沿,閉着眼睛,口中喃喃:“南枝……”

藤妖眯起了眼睛。

白樸瑛接着說:“我知道錯了……”

藤妖決心給他一點教訓。

白樸瑛繼續說:“人都會犯錯的……”

是的,人都會犯錯,妖也是。

就比如把你的燭臺推倒,就是我犯的一個很小的錯。

不過到底還是憐惜姜南枝的畫,他使了個法訣,讓那跳躍的火苗專燒別的東西,一眨眼,就燒到了白樸瑛的手上,把他燙醒了。

至于接下來怎麽亂,藤妖公子就沒管了,一點小火,傷不了什麽。

第二天一大早,绮兒就神神秘秘地過來,對姜南枝說,大爺的書房着火了。

姜南枝吃了一驚:“什麽?”

“沒事沒事,就大爺被燙傷了一點皮肉,一點事情都沒有,”绮兒道,“燒了一些字畫而已,據說是大爺很喜歡的。”

看绮兒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姜南枝想笑,道:“要是什麽名家的字畫,燒了也可惜。”

绮兒道:“不是不是,是大爺自己的字畫,他從前不是很愛寫寫畫畫的嗎?”

姜南枝道:“那就沒什麽可惜了。”

绮兒呵呵笑笑,這事不提,轉而拿別的趣事跟姜南枝說笑了。

等着和藤妖談事,早飯後姜南枝來到書房,找了個由頭,說要自己靜心畫畫,把绮兒打發去外頭閑逛。

她和藤妖之間似乎建立了某種默契,绮兒剛走沒多久,藤妖便施施然現身了。

一現身,就笑問:“你常畫畫嗎?”

姜南枝請他坐下,道:“偶爾吧,我給你倒杯茶?你喝茶嗎?”

藤妖道:“可以喝。”

姜南枝将信将疑:“茶水喝下去,藤株會有問題嗎?”

藤妖哈哈笑笑,道:“你放心,我沒有那麽脆弱。”

兩人三言兩語,場面自在随意,姜南枝給他倒了茶,這才開始聊正事。

藤妖将兩天所見所做一一道來,姜南枝聽得十分訝異,尤其聽到他說扮作女子有意試探白樸珊,不由啼笑皆非,道:“公子可真是……不容易。”

藤妖正色道:“從大事上也許能看得見人品态度,卻未必能見到生活中的品行,從生活小事上或許會覺得一個人周到體貼,但未必是他的全貌,世間人,尤其是世間男人,都是很複雜的,我們今天費許多工夫試探,就算這兩個人樣樣都好,也不定真能保證那兩個女子一生無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