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二十

一席話,将姜南枝說得笑意散去,神色嚴肅起來。

這份嚴肅之中,自然還有一份敬佩油然而生,她沉吟片刻,臉上微有溫和之色,說道:“公子此話,倒是實情。”

藤妖先未接話,心裏有些後悔。

他把這些說在前頭,只是為了讓姜南枝不要太過猶豫,但話說出口,才覺得會讓她想及自身事,平添感傷,這可不好。

兩廂安靜半晌,他才接着道:“我說這些,是因為我活了許多年,見過的人不計其數,不過,其中也不乏良善可靠,心意真誠的人,所以你我交談,其實也不必作此番言論,那位白二爺,還有宋家的小郎君,如今來看,都是人品不錯的,只是宋家郎君和胡玉之間會否兩廂情願,這要看他們之間的緣分。”

姜南枝微微笑着看了一眼他,也不知在想什麽。

藤妖不由問道:“我說錯什麽了嗎?”

姜南枝道:“我只是在想,公子你對人間事,似乎了解頗多。”

藤妖一滞,臉上像有苦意,道:“這是一件很難解釋清楚的事情,草木之靈,別說是和人自天性之中的就能擁有的魂靈相比,哪怕是和飛禽走獸相較,也是無可企及的。”

姜南枝輕輕皺了眉:“但你現在,睿智從容,遠勝于人了。”

藤妖道:“因為我成了妖,還因為有幾百年的時間,我可以學習,至于最初時我做過什麽奇怪的事,那可絕不會跟你坦白的。”

姜南枝忍不住一笑,道:“公子放心,我會努力克制,也不去窺探你的私隐。”

她既笑了,算是挽回了局面,藤妖便接着跟她說完了宋家的情況,不出所料,姜南枝拿定了白樸珊和珠芳的主意,并決定要親自見一見宋明興。

藤妖趁機提議:“在這裏見?為什麽不去外面見呢?外面街市繁華,出去逛逛不好嗎?”

姜南枝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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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妖點頭。

姜南枝面上便有一些茫然的神色,似乎從未想過這個,現在被提醒起來這麽一想,那躊躇猶疑,一時俱都浮在眼底。

藤妖等她許久不言,放低了聲音,問:“你不便出門嗎?”

姜南枝沖他笑了一下,這笑裏隐含些微尴尬,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奈。

“是我不想出門,”她道,“再說,出去一趟,勞師動衆的,沒必要。”

更重要的是,在這府裏做夫人已經很夠了,再車馬仆從簇擁着去外面做‘白府夫人’,只要想一想,也真的是很要不得了。

藤妖奇怪道:“勞師動衆?你只帶上绮兒姑娘一起不可嗎?又不遠行,不是非要車馬,要是有安全之虞,我自當護衛周全的,并且不會讓別人看見。”

他說得很輕松,仿佛這就是一件這麽輕而易舉的事,姜南枝呆了一呆,心裏很疑惑地想:“是……這樣嗎?”

她略擰着眉頭,當真思索起來。

以前出門,大多是坐馬車直往目的地而去,或是赴宴,或是上香,沒有游逛的道理,至于那街市上的食肆茶樓酒坊,都是不曾去過的,小時候曾經有一次上元節下出門看燈,也是家裏人左右看顧,離人群遠之又遠,她那時還真的羨慕過笑聲歡擁地擠在人堆裏的女孩子。

她遲疑地看看藤妖,問:“宋明興家的香料鋪子……離白府遠不遠?”

這麽一問,藤妖就知道她已經動搖了,趕忙趁熱打鐵道:“不遠,就算走得慢一點,二刻時間也就到了。”

姜南枝詫異道:“居然這麽近嗎?”

藤妖道:“是的。”

姜南枝果真是動搖了。

雖然久在宅院,但自問還不算嬌貴,走上二刻鐘而已,倒真用不着車馬。

但……

她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只說道:“我,想一想吧。”

藤妖轉念一想,道:“我是不是說了令你為難的話?那真是抱歉,我想起來,人間禮數上,像你這樣,似乎确實不常出門。”

姜南枝眸色立即變了,問:“我這樣?是哪一樣?”

藤妖很了然的樣子,“高門貴女,要受的拘束自然是多一些的。”

姜南枝先是皺眉,半晌卻是深深一笑,道:“公子說得不錯,我這輩子受的拘束何止千萬,所以到了現在,确實想要自由一回了。”

平凡人家的婦人,她們都可以出門行走,憑什麽我不能?

藤妖聽她這篤定的語氣,心裏先是有種激将得逞的快樂,随後又立刻消散,想到了她身不由己的種種,慚愧起來,暗自內疚,不該這麽激她的。

姜南枝卻不知道他的心思,反而朝他很有禮貌地說:“到時候,還要煩請公子你陪我們走一趟。”

藤妖忙說:“此事是我提議,理應相陪。”

姜南枝又道:“出門一趟,只去一個地方太可惜了,還去什麽地方,我要好好想一想。”

她陷入遐思,就像一個即将要出去玩的孩童,正在想着要去找哪個好朋友,玩什麽好玩的東西,充滿着天真的向往。

藤妖心內百般滋味難言,想她這樣一個年輕朝氣的女子,卻整日待在家裏,只是出一趟門就如此高興,看着不免叫人心疼。

再說,哪有這種道理?

不僅是她,那些被困在宅院中的人類女子,若是都沒有自由,那這人世間的四海之美,山川風物,只有男人可以看見,豈有公道可言?

午後,姜南枝叫了陳氏過來,讓她幫忙向白樸珊遞個話,就說她想見他。

陳氏一聽,觑着她臉色,是帶着笑的,還有什麽不明白,趕忙道:“珊二爺要是知道您為什麽叫他,他恐怕要樂得不知怎麽才好了。他一早來了府裏,和管家說了一陣話又走了,大概就才回來的。夫人打算在哪裏見他?”

姜南枝笑道:“就去銀杏院子吧,還有一件事,我想,珠芳的事,多虧你前後忙着,等她出嫁,我打算把銀杏院子收整一番,用來送嫁,也擺上幾桌,胡玉和采卓她們幾個關系好的,要是喜歡熱鬧,就跟去白家吃一頓酒,你們管家娘子們,就在這邊高興一天,你看怎麽樣?”

陳氏驚喜道:“夫人要給珠芳這麽大的臉面?可真是她的福氣,我們要能沾光喝一杯喜酒,更是我們的福氣呢。”

姜南枝道:“不僅她,胡玉的事如果成了,我也打算這麽着,到時候陳嫂你呢,可就是牽線作橋的媒人了。”

陳氏喜不自勝,連連道:“咱們府裏一樁喜事接着一樁,真是竹竿上頭挂爆竹,一節節都是喜,夫人您等着,我這就去找珊二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說着,腳不沾地似的一陣風走了。

她既風風火火,在大院子那庫房邊的賬房們喝茶的屋裏見到白樸珊,自然也是急之又急,拉着他,那喜悅之情是按捺不住,努力壓低聲道:“珊二爺,這可是件大事,是你心裏的喜事,你猜猜我說的是什麽?”

白樸珊沒明白過來,問:“嫂子說什麽?”

陳氏故意不說話,只用一種暧昧的眼神望着他,白樸珊愣了一愣,有些明白過來,看着她結結巴巴說:“嫂子,你,你說的可是……”

陳氏道:“可別結巴,一會兒見了夫人,二爺可得好好表現,說錯了半句,她反悔不把珠芳給你了,我看你跟誰急去!”

陳氏半是打趣,半是告誡,拉着白樸珊說了半天,說得白樸珊口幹舌燥,越發緊張了起來。

“嫂子,我,我今天,就這麽來了,恐怕不夠莊重,我要不然……”

陳氏笑說:“今天又不提親,急什麽?”

白樸珊苦笑:“嫂子別笑話我了,珠芳,她,她……”

陳氏道:“珠芳在夫人那兒早就談過一番了,她可比你穩重些,好了好了,二爺,別耽誤了,跟我走吧。”

也不顧白樸珊忐忑,催着他就往銀杏院子去,等把人帶進去,又忙不疊去且歸院複命,陪着姜南枝往這邊來。

白樸珊本也不敢坐,在院子外直直地站着,見姜南枝領着绮兒和陳氏進來,頓時更加緊張,臉竟然發燙起來。

姜南枝看他一眼,就什麽都明白了,吩咐道:“陳嫂,你去忙吧。”

陳氏道:“是,夫人。”

走前還偷偷給白樸珊使了個顏色,叫他別這麽傻站着,趕緊問好。

白樸珊幹幹地咽了一口空氣,就在院中,恭敬地躬身道:“夫人安好。”

姜南枝在那樹下石桌邊坐下,微笑說:“許久不見,二爺家中伯父伯母身體可好?”

白樸珊忙答道:“多謝夫人關心,二老身體都好。”

姜南枝看他謹慎過度,攥着手,臉上是既喜悅又焦慮,也不繞彎子,直接說道:“珠芳的心思,我是問過了的,二爺也不用遮掩什麽,我知道你們一直循規蹈矩,現在,我只想聽你說句準話。”

白樸珊心中一凜,也顧不得什麽了,急忙道:“不敢在夫人面前糊弄,我對珠芳是真心敬重,真心想要娶做妻子的,我知道我家中情況沒有多好,但我所有的,都願意給她,讓她不受苦處,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他倒是實誠,姜南枝抿唇一笑,道:“那你父母的意思呢?你年歲不小了,一直沒有娶親,都是為了珠芳,他們有沒有催促過你?”

白樸珊道:“不瞞夫人,從我那年……心裏有了珠芳後,就将這事告訴了父母,他們知道珠芳在府中當差,要聽主家安排,不能自己作主,也是能理解的,後來還曾想親自來拜訪老夫人,好為我說親,只是後來……這件事只能擱下,我父母雖然也挂念,但從來沒有抱怨過,他們也很喜歡珠芳。”

姜南枝點了點頭:“明白了。不過,珠芳畢竟是個婢女,她雖然好,但和你身份上也不相配,你覺得呢?”

白樸珊急道:“豈有不相配的道理呢?珠芳是個極好的姑娘,只有我配不上的,哪能挑剔她的身份呢?”

绮兒本來還能忍住不笑,到這裏可算忍不住了,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姜南枝嘆息一聲,扭頭說:“你這一笑,我還怎麽問得下去?珊二爺恐怕要看出來我是故意的了。”

绮兒還未說話,那廂白樸珊一張臉已經赤紅到了脖子裏,兩眼卻還極認真地瞪着,生怕自己說得不夠誠心似的,又再次懇切地說道:“夫人放心,再怎麽說那些話,也只是嘴上言語而已,我只請夫人和大爺以觀後效吧。”

姜南枝便緩緩笑了,溫和地說:“好了,我就不再問了,待我和大爺商議一下,就給你準話,不過,你和伯父伯母,也可以先準備起來了。”

這話就如同準話無二了,白樸珊喜不自勝,深深躬身,長揖一禮,道:“多謝夫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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