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二
三二
天光大亮。
這是今年入秋以來,最清爽的一個日子。
鬧劇剛過,白府衆人還在驚惶當中,人心浮動,衆說紛纭,但他們很快發現,好像……一切都,挺好的。
大爺在祠堂被關了一夜,再出現在人前時,前些日子的頹靡糊塗,竟是一掃而空,看過慶姨娘和女兒,白樸瑛大手一揮,将府裏上下狠狠一通打賞,此舉無疑大大穩定了人心,等他走後,管家又緊鑼密鼓地把下人們聚起來,一陣敲打——總而言之,事過翻篇,不許再提。
而以上這些發生的時候,姜南枝已經從祠堂回到了且歸院。
誰也不知道她在房裏做什麽。
——除了她自己,和在她身邊的餘歸。
她的眼睛微微紅腫着,用熱毛巾敷拭的時候,免不了些許刺痛。
餘歸的動作十分小心,敷完眼睛,又換了條毛巾擰幹,一絲不茍地替她一點點擦掉臉頰上斑駁的脂粉。
姜南枝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着,在激烈的情緒波動後,人陷入了疲倦和沉默,但又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不想去考慮任何事情。
許久之後,餘歸終于停下了動作。
他從來沒有離姜南枝這麽近過,彼此呼吸可聞,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耳尖上一根根透明的絨毛,好像還發着亮似的。
“你在看什麽?”姜南枝看着他的眼睛。
餘歸一瞬醒神,“哦,沒什麽。”
姜南枝道:“我現在看得見你,所以我才問你,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我也就問不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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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歸深吸一口氣,盯着她的臉:“我再也不會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看你,或是聽你說話,請你原諒我。”
姜南枝道:“你,為什麽要騙我?”
餘歸不能說沒有一點兒慚愧,所以他坦誠道:“因為我想知道,我走了,你會不會難過。”
姜南枝道:“你現在知道了。”
餘歸點頭:“我知道了。”
姜南枝飛快垂下眼簾,把臉轉向妝臺上的銅鏡,不說話了。
餘歸笑了一笑,把伸手過去,将她擱在案臺的一只雪白的右手慢慢握進了掌心。
姜南枝沒有掙脫。
餘歸便又站起身,來到她背後,左臂環繞過去,覆上了她的另一只手,就這麽親昵地環擁着她,并且微微附身,把臉貼在了她滑膩秀美的頭發上。
兩個人的面容出現在銅鏡中,餘歸看着鏡中的她,也看着鏡中的自己。
“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的聲音低柔而有磁性,姜南枝在這個姿勢下,透過銅鏡,看見他那深邃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耳尖籠上一層紅暈。
餘歸憑借現在這個距離,自是可以把她的每一點變化都收入眼中,見她如此,心中更是魂蕩魄馳,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你要自由,要全新的人生,相信我,我可以幫你,但你要走,不管去哪裏,都帶上我,行不行?”
姜南枝忍不住扭過臉,同他四目相對,像是要再三确認他話裏的意思。
餘歸維持着擁着她的動作,說出了那句鄭重的剖白:“我對你動了情,無法再離開你了。”
姜南枝腦中轟然作響,惘然道:“可我是一個凡人。”
餘歸微笑道:“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妖,和人相比看似厲害許多,但其實比起別的妖,恐怕也沒什麽了不起。”
姜南枝忐忑:“那不一樣,你難道會願意,和一個幾十年間就會老會死的凡人相伴嗎?”
“我當然願意,”餘歸不等她說完就回答了,“我是一株藤蔓,從你多看我一眼那天起,也許就注定是要依附于你了。”
姜南枝胸口一熱,沉寂許久的一顆心勃勃地跳躍着,把名為心動的情愫送到了四肢百骸。
餘歸一邊輕撫她的頭發,一邊慢條斯理地接着說:“我是妖,你是人,我們無法白頭到老,但我能許給你的承諾,是你今生今世,都會在你身邊。南枝,人的生命的确是很短暫的,一個妖的情意應該也算得上可貴,我用我的感情,來換你後半生的相知相許,就算終有一天要分離,我也絕不後悔。”
他又輕笑,道:“又或者,你可以當作,是把我養在身邊,如果我花開得好,你就多看看我,要是不好,你就把我丢……”
這次換作姜南枝不待他說完,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她把額頭抵在他的肩窩,勇敢而堅決地說:“好。”
——接下來的日子,姜南枝要做好一切的準備。
餘歸重新回來,讓她可以改變原先的計劃,選擇一條不用既不用背負罵名和無休止的糾纏,也能徹底斬斷前塵的路。
作為白夫人的姜南枝身上有許多枷鎖,而掙脫這個枷鎖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她要放棄這個身份,這是她曾經想過,但憑她的力量無法做到的一條路。
白夫人姜南枝決定死去。
在‘死’之前,她重新煥發生機,每日如同三頭六臂一般,處理着許多事。
府裏的事,其實倒不難。
為了警示衆人,秋姨娘自然要罰,姜南枝罰了她半年月銀,将她院中仆從減至只剩一婢一仆婦,每日素服散發,不許妝飾,晨起去親手清掃銀杏院子的落葉,直至入冬第一場雪後,才算期滿。此罰并不重,姜南枝是有心放過,甚至特意和眉姑說,等她罰期結束,再讓她回院中,只要安分守己,不可苛待她。
慶姨娘的女兒滿月那天,自然是如約的盛宴。
小丫頭粉雕玉琢,極為可愛,姜南枝當着許多客人的面,賜了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女兒許多貴重的釵環首飾,就像當初贈送給碧姨娘的孩子那樣,為的就是做給外人看,讓白府長子與長女,無論生母身份如何,如今都已有了最大的體面,和一份小小的身家,這是她能為碧姨娘和慶姨娘做的最後的事了,将來的人生,還需要她們自己去走。
至于錢財私産,姜南枝成婚時的嫁妝很豐厚,但她陸陸續續花了不少。
為了繪兒和她妹妹,那個鎮上的書塾,她早早投了許多錢,後來為了小春,她又慷慨解囊,胡玉珠芳成婚的嫁妝,還有季嫂、雷嫂兩家子的家業,都是她一手包辦,現在又為兩個小人兒大大破費了一筆……最後清點一番,她挑揀了幾樣喜歡的金銀珠玉,讓餘歸保管着,其餘留在白府的部分,已經沒什麽好眷戀。
随便別人怎麽處理吧,反正無論姜家白家,都不缺這些東西,将來不做什麽夫人,她要過更簡單的生活,更不必要那些華貴奢靡的裝點。
府外的事,其實更簡單。
樂屏荷縷這一年來在她的授意下,将兩間鋪子的盈利攢成了很大一筆錢,幾經周轉,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平了賬面,有了這筆錢,哪怕按原計劃那樣離開白府後衆叛親離,也不用擔心生活花用。
——姜南枝算這筆帳的時候,餘歸聽得稀裏糊塗,最後得出結論:姜娘子十分富有。
于是,富有的姜娘子準備好了一切,然後,就‘病’了。
這是一場來勢洶洶、無可挽回的病,很快,一位接一位大夫在診脈之後搖頭嘆息,表示無可奈何。
消息傳出去,許多人來探望,來來往往,到後來,她那每逢見面都要争吵的母親也來了。
姜老夫人擔憂異常,拉着她的手流淚,于是姜南枝問她:“母親,如果我說,我最後的心願,是和白樸瑛和離,以姜家女的身份死去,你願意成全我嗎?”
姜老夫人大驚:“南枝!你為什麽要執拗至此?都是我當初沒有好好教導你啊!”
姜南枝不肯罷休,氣若游絲地追問:“你願意,成全我嗎?”
姜老夫人痛哭道:“這個時候和離,姜家白家,要受多少言語?你還有未嫁的妹妹在家,難道也不在意她們?傻孩子,世上哪個女子不是這樣?等你好起來,将來有自己的孩子,就能明白母親的心了!”
姜南枝愣了一會兒,望着床帳的眼神空洞洞的,心裏最後一點歉疚也消散殆盡。
姜南枝這個人,真的可以去死了。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對着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人,說着早就準備好的遺言,要大家堅強一些,不必太難過,以後好好生活……說這些的時候,看着大家悲傷的樣子,心裏既愧疚又煎熬,原來到了這個時候,會為她真心實意地流淚的,是這些毫無關系的人。
值得慶幸的是,白樸瑛不曾現身,他果然如那天在祠堂所說,做到了不再相見。
白府在一個鵝毛大雪的日子裏,為白夫人辦了喪事。
而冰雪消融時,一切都迎來了新生。
姜南枝來到了她的新家。
這裏的一切都是她喜歡的樣子,春花盛放,兩株細瘦嫩綠的禾雀花藤攀在那道長長的抄手游廊的入口。
绮兒在她耳邊笑着說:“等到春天,這裏一定會開滿娘子最喜歡的禾雀花。”
樂屏和荷縷攜手走來,身後還跟着笑呵呵的老齊。
餘歸出現在禾雀花藤旁邊,看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