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瑪利亞
瑪利亞
*
課堂上，老師的教鞭指指左邊，又指指右邊。指到左邊時，一衆學生念等腰，指到右邊時，一衆學生念等邊。
瑪利亞托着腮，認真跟着念。她忍不住微笑，數學真是充滿邏輯的美。
如果第三條邊也能等于第一第二條，那等腰三角形就成了等邊三角形。
瑪利亞把這翻譯成——
如果她也能與哥哥、父親一樣變态，承認哥哥在家裏無上的地位，他們家也能和諧美好。
她喜歡他嗎？
小時候喜歡過。像一個妹妹一樣喜歡哥哥。
她跟着他去買棉花糖，三個銅幣換一大捧白軟軟。她舔着，仿佛在舔一朵雲。
哥哥會把自己那份零花錢也省下來。
于是她吃完棉花糖，又舔了冰激淩。
冰激淩是她最愛的薄荷味，外面一層是巧克力。哥哥用拇指替她抹去嘴角的巧克力屑末，她差點咬到哥哥的手指。
巧克力是甜的，冰激淩是涼的，慌亂中舔到的手指卻是微溫的。
童年美好的記憶，融化得很快。就像夏天一過，冰激淩攤頭全銷聲匿跡了。
小販們換上了油炸甜甜圈，她嫌膩。而寵溺她的哥哥，卻開始給她講各種大道理。
Advertisement
比如好好讀書。
比如除了看詩歌，也學學數學。
比如你是少女了，別黏着哥哥，去找男孩子吧。
安德烈與他的天堂鳥頻繁出現在她家門口。有時是花，有時是人。
安德烈不好意思來的時候，就只在門口偷偷擱下一束天堂鳥。火紅刺眼。有時是白百合，純潔到燃燒。
瑪利亞喚住他，說，安德烈，你幹嘛呢？
被抓現行的男孩子腼腆着說，今天天堂鳥賣光了，只有白百合了。你不讨厭吧？
瑪利亞優雅地微笑，少女僞裝的成熟與矜持口吻說，當然不。
她彎腰撿起白百合，吻了一下。
回眸時，恰好看到二樓窗口哥哥的身影。
她得意地笑着。
哥哥半個身子探出窗口，只是吼一句，“記得別玩太晚。”
這讓瑪利亞懊惱，她本來還想氣一下哥哥呢。他卻把接下來的臺詞都說了。
她還沒驕傲地炫耀她的新男友呢。
第二年秋天的時候，瑪麗徹底忘了兒時的心情。
哥哥與父親，都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父親逐漸老去，四十歲有着八十歲的腐朽。
她急促敲門，問到了父親變老的真相。哥哥并不是哥哥，哥哥只是路易斯。
而路易斯是誰？
是一個寄宿在他們家，吃他們用他們過着貴族少爺生活吸食父親精氣的少年。
憑什麽呢？
那一年，瑪利亞輔修了魔法課。她發現在精靈魔法上，她有異于常人的天賦。
她很快将白色圍巾召喚出狐貍屬性，白狐圍脖不久又升級為嗜血魔獸。班上可沒有人敢欺負她。
不過，瑪利亞漂亮富有，父親又是當地唯一的流放貴族。本來就大受歡迎。
她可以左手挽着男友安德烈的胳膊，右手使用星光魔杖召喚出幻覺。
剛踏入教室的學生們，看着地板模拟出了星雲團，整個大理石都成了湛藍星海。
他們驚呼，瑪利亞萬歲。
瑪利亞故作矜持地笑，颔首說免禮。又自己笑成一團。
她的生活越美滿，她就越讨厭哥哥。
這個多餘的人物，時時刻刻提醒着她童年不堪的記憶。她童年一切想要的東西，無一不被哥哥滿足。只有一件，讓她皺眉。
沙灘游泳歸來的晚上，她穿着粉紅色泳衣。頭上紮着兔子耳朵。
她踮起腳尖，赤-裸的腳踝上還沾着沙子。
“哥哥，你喜歡我麽？”
理所當然地，她腦袋上被拍了下。
他說當然啊。
“哥哥，你願意為了我死嗎？”
她得寸進尺，又晃着兔子耳朵問。
她腦袋又被拍了下。
他還是說當然啊。
“你問這些幹嘛呀？瑪利亞？”
“哥哥，你會娶我嗎？”
幾乎是異口同聲。
但這一次，路易斯別過了臉，搖搖頭。
“瑪利亞，你是我妹妹。千萬別再亂說了。”
瑪利亞賭氣，遲遲不肯走。路易斯以為她生氣了，就返程回來，想抓她的手。
她摔開，一溜煙跑遠了，抓緊父親的手，叽叽咯咯說笑。仿佛啥都未發生。
路易斯遲疑了一下，他咬着手指。
那一天晚上，瑪利亞撒嬌要學怎麽拼寫“命運”。她非要用路易斯的血來練字。
路易斯拗不過她，于是牆上歪歪扭扭出來一行稚嫩的字跡。
在看到哥哥為她流血後，瑪利亞甜甜笑了。
路易斯以為他們重歸于好。瑪利亞嘴上說着哥哥我開玩笑呢，心裏卻不再喊他哥哥。
她閃着童真的眸子，心想着我會報複呢。
瑪利亞年紀小，可她知道最殘忍的報複方式不是殺戮。
而是遺忘。
他于她，将不再重要。
瑪利亞嚷嚷着，抓着兔子氣球，又開始拼寫第二個單詞。
這一次比較長。是贊美。
pliment。
*
十三年前的冬夜。大雨夾着雪花，天地一片蒼茫。
有人拖着屍體，從神殿正門一路走來。重金屬皮靴踩在光滑地板上，聲音難聽刺耳。
神官讓衆人推下，獨自對着光明女神祈禱。
勇士摘下圍巾，大口喘氣。他把屍體扔在地上。
魔王有着好看的容顏。即使死了，面皮青白，也是如此凄美。
勇士嘆了口氣。這張臉曾經救過他。在魔域将他從食人花花囊中拯救。
這張臉與他徹夜長談過，從魔界治理，到黑暗料理的烹饪。
他懷念魔芋湯。魔芋很甜，湯卻很鹹。
他死了。這一次真的死了。
魔王死前，把靈魂唯一的殘骸掏出給勇士，說。
“這是我唯一的殘魂，如果你捏碎它，我将徹底消失。”
魔王是在看到勇士踏入魔界正殿後，突然掏出下了黑暗詛咒，将自己活活虐死的。
勇士沖上前，半跪在寶座前，抱着魔王喊。
“不要！我不是來殺你的！雖然光明神殿的确是……但我不會！”
淩亂的句子。但魔王聽懂了。
他摸着勇士的頭，綻放一個笑。和煦溫暖。
“我知道。可是安德烈，光明神殿既然又派你來，說明光明女神這一次是必須要殺了我。”
“與其讓你承受違諾的痛苦，不如讓我了斷一切。”
“我也不想當魔王了，一次次被勇士殘殺。”
魔王姣好的臉龐，俊俏宛如帝國最好的優仱。
第一次見到魔王時，勇士被這張臉驚豔過。他看着如今魔王垂死的臉龐，依舊白皙。
勇士伸出手指，又縮了回來。
他不敢碰。
“我被你殘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了。”魔王無奈，“一切只是為了完成光明女神的游戲。沒有魔王，哪來人們對女神的崇敬。我們只是棋子。”
勇士不懂，他搖搖魔王的手，讓他多說些。
魔王搖頭，說沒用的。這黑暗歷史，你不會想知道。
“回去吧，”他用盡全力推開他，勇士絲毫未動，魔王咳嗽着指着西面，“回到光明國度，去過人人崇敬的傭兵騎士生活。成為帝國最智慧最英勇的榮譽騎士。我這一次自殺，也是為了切斷輪回。”
“？”勇士擡眸，對上魔王冰藍瞳孔。
瞳孔血紅，泛着決絕。
“別這樣，安德烈。”魔王嘆了口氣，魔光從他眼眸中渙散，他閉上眼之前，說了最後一句，“我也想降生在光明國度。不被人唾棄，從此榮耀。”
魔王沉沉睡去。臉皮很快發青發紫，但底色是白的。
他紫色長發仿佛瀑布，層次十分豐富。從紫羅蘭一直到深黑紫。
勇士的手指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從發尾到發根。
一次又一次。
魔物們感受到魔王精神體的消失，都發出了悲鳴哀嚎。
一聲響過一聲，直到整個山谷動搖。
既然這是你的希望。
勇士輕吻了魔王的腳踝，握着一縷殘魂，說。
*
十三年後的神官，在水晶球裏看到了真相。
十三年前的神官，只是怒吼，召集了全鎮的長老來見證。他以為屍體是假的。
水晶球變回玻璃，上面是兩個影子。
一個是神官的，一個是路易斯的。
“原來如此。”神官只說，不置一詞。
路易斯指指自己，“我就是那個殘魂孕育的孩子。神官大人。”
在拆穿真-相的此刻，這一聲喊得嘲諷。
但路易斯眼神是真摯的。
“勇士轉生為安德烈，魔王轉身為你。”神官敘述的口吻平淡，仿佛這都不是事。
他平息下震驚，将水晶球小心放回盒子裏。
水晶球去碎裂了，仿佛一個詛咒。
神官愣了下，手指捂着嘴，“是女神發怒了麽。我剛想說原諒你們了呢。”
哎？路易斯不懂。
神官耐心解釋，“安德烈将會成為帝國榮譽騎士，會娶你的妹妹瑪利亞，而你會成為帝國圖書館館長。”
他皺了皺眉，又說，“本想祝福你們的。可是女神似乎不允許呢。”
“神官，我不希望自相殘殺。我會把知道的一切告訴你。”
路易斯焦急了，不管不顧。
一整個下午，他都絮絮叨叨把叔叔的話照搬。他忘了叔叔的警告，忘了他的陣營。
不，他不是魔王。他只是叔叔的長子，瑪利亞的哥哥。他還是鎮上虔誠的教徒，與每個鎮民一樣。
而神官，是光明女神對這個小鎮的恩賜。
他信任他，敬仰他。
他想這一切都是誤會，即使叔叔說的真的，他也能澄清。
看，神官不是聽着在點頭麽。
神殿外，陽光一點一點透過立柱，照在神官臉上。
他臉上一片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