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禮部貢院位于宮城西南角的尚書省官衙之南,一街之隔。尚書省門闕高聳肅穆,貢院前卻熱鬧非凡。禮部每日派駐考吏在此,為報到舉子辦理投納諸事。
“謝盛,成都府華陽縣人,祖謝裳,進士出身,将作監丞通判成都府軍府事。父謝充,進士出身,秘閣校理充成都府府學教授……”禮部的吏員拿到解牒、家狀後,一人唱名,一人與各地貢院發送的名目核對,将舉子籍貫、三代名諱與曾任官職、體貌特征等事無巨細唱出。
壓着最後一日前來投納的人倒也并不少,貢院前設以報到的連廊內已排滿了人。大多衣衫陳舊,風塵仆仆,一瞧便知是偏遠地區趕來的舉子。
唱名讓謝盛頗為尴尬,卻也只能硬着頭皮聽考吏唱名。
他之後便是輪到韓嘉彥,考官一拿家狀便神色一凜,忙緩了聲,客氣道:
“竟是韓家六郎,您怎的親自來投納?”
“某不能親自投納嗎?”韓嘉彥反問。
“自是使得,是仆多言了。”考吏連忙施禮賠罪,不敢再套近乎。放低聲音念出家狀,讓身旁同僚核對。韓嘉彥默然冷眼注視,等核對無誤,取到應試狀,便與謝盛主仆離了貢院。
他比之此前,心緒似是沉郁了些許,坐在騾車上,一時沒了給謝盛介紹汴京風物的興致。原路返回,途經潘樓,韓嘉彥讓停了車,領着謝盛主仆入了潘樓東側的土市子。
他買了兩袋胡餅、一份白肉、一份鵝鴨排蒸。半途遇着個白虔布衫的小郎賣辣菜,他也買了一角。末了又去了蜜餞鋪子,買了西川乳糖、回馬葡萄、櫻桃煎。攏共花了百文錢有餘。
挑花了眼的謝盛主仆還以為韓嘉彥買這麽多吃食是餓壞了,卻不曾想聽他道:“無疾兄,我那小院荒廢多年,竈冷無柴,你二人去住下,頭日裏怕是很難生火造飯。這些吃食你且帶回,莫要餓了肚子。”
“這如何使得!師茂兄折煞某也。”謝盛感動至極。他與老仆身上盤纏用盡,住不起旅店也買不起吃食,本想着找一處廟觀住下。如今卻得萍水相逢的韓嘉彥如此照拂,感激涕零以至于惶恐。
逛街采買的韓嘉彥心情已然平複,不由分說将吃食全塞給他二人,笑道:“你們嘗嘗,好吃得緊。”
見他誠摯笑容,謝盛主仆一時難以成言,盛情難卻,只能含淚收下。
騾車轉而向北,一路行至西榆林巷,終于停下。韓嘉彥付了車費,領着主仆二人站在了西榆林巷北的一處宅院門口。宅院牙頭護縫軟門上鐵鎖緊閉,院內牆頭有枯藤蔓出,看得出已是許久無人居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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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沒急着開門,指了指西側,道:“一街之隔就是馬行街,有好幾家醫館。抓藥可去金紫醫官藥鋪,醫病妙手諸如能太丞家、杜金鈎家、曹家、山水李家。你這病,杜金鈎最善,讓他瞧一瞧,半年內應能緩解不少。”
謝盛主仆又是感激一揖。
韓嘉彥這才取出鑰匙,打開院門,因着鎖頭生了鏽,他廢了好些力氣。院門吱呀打開,入眼是個前院,西南角落裏一口水井,東南角是柴房、竈廚,正對着坐北朝南的是前堂,前堂後,圍着後院分西屋、東屋。西屋是主寝,東屋兼着書齋,亦附寝榻,東北角是茅房。前院載着一棵紫藤,後院有一株梅花。這個時節紫藤枯萎,梅花卻凜然傲立,含苞待放。
屋內物什落滿灰塵,看得出常年無人灑掃。
“師茂兄,這是多久未歸了?”謝盛詢問。
“算算應有七年了罷。”他應道,随即道,“無疾兄,你二人可住東屋,西屋供有我娘親靈位,有些不便。”
“哦,這是自然,不敢打攪尊堂。”謝盛連忙應道,心中因知曉他青年喪母而生憐憫同情之心。只是為何會在這小院之中供奉靈位?韓忠獻家自有宗祠……莫非是外室?
韓家六郎竟是外室子……謝盛眸光微變,心中對韓嘉彥的身世起了好奇心。
韓嘉彥開啓了西屋的鎖頭,獨自入屋,取了自己腰間懸着的巾帕,擦幹淨靈位牌與面前香案上的浮灰。灰塵掃盡,牌位字清,望着靈位牌上“先妣韓母楊氏閨名璇生西蓮位”,他喉頭微動,眸光含波。
将靈位擺正,他從香案抽屜裏取出三支香來,點燃,扶香向案頭靈位三叩首,将香恭恭敬敬伫于香爐之中。
他低聲道:“娘親,兒回來了,學成了一身本領,當能應付宵小。來年早春,便要應試。兒會實現您多年的夙願,也會查清您去世的真相。請娘親保佑兒一帆風順,保佑女兒身之秘得以保全。”
說此番話時,那本清雅圓融的男子嗓音,忽而變為了隽美柔暢的女子嗓音。韓六郎竟是女兒身!卻不見她有絲毫女兒姿态,一口男嗓切換自如,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男子樣,任如何跑道走馬的老江湖,也瞧不出破綻。
庭院梅淺,案臺積塵。母音諄柔,游衣密線,凡此過往,皆成絕唱。她叩首伏地,低低隐泣。
……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韓嘉彥自西屋而出,重新給西屋落鎖。她已與尋常樣态無異,又與謝盛主仆辭別道:
“某這便告辭,久游未歸,要回家宅中請安。無疾兄安心住下,某過幾日再來相會。”
“師茂兄慢走。”
她笑而灑脫一揖,跨出門去,謝盛主仆在後相送,送出去兩條街。韓嘉彥駐足,推手:
“回去罷,城中道路不熟,莫要迷了路。”
在謝盛主仆深深的揖禮之下,她轉身離去。一路沿着建院街向南,抵達汴河畔寺橋橋北,她并不過橋,折向西,過大相國寺對岸的沿河街。卻見這裏與平時不同模樣,熙來攘往的商賈販夫少了許多,采買游玩的人也少了。有禁軍在橋頭道旁排布,豎起回避、肅靜的牌子,尋常人等不敢靠近。
人都聚集在寺橋北岸,向南岸的大相國寺張望,議論紛紛。韓嘉彥尋了個正說得起勁兒的人,默默在他身後聽:
“……怎的這一大早就來了?”
“說是太皇太後近來身體欠安,加上入冬以來未有雨雪,來年恐歉收。便請大相國寺主持水陸法會祈福。水陸法會有吉時,天不亮就出來了,倒是動靜不大。”
“二位兄臺,冒昧問一下,可知是宮中哪位貴胄在大相國寺祈福?”
那說話的男子回首看了他一眼,應道:“是太後娘娘并宮中諸命婦、公主。”
“說起公主,某聽聞溫國長公主也來了?”男子身側方才與他交談的另一人,好奇詢問道。
“是,看儀仗,似是幾個長公主都來了。”
“全東京都知官家親姊溫國長公主美名,國色天香,冠絕京華。若某可得見長公主一面,真是三生積德,死而無憾了。”
“哈哈哈,兄臺還未睡醒罷,長公主是自家們見得的?”
聽他們胡言亂語着實令人尴尬,韓嘉彥讪笑一下,便不再駐足觀望,沿着汴河北繼續向西。
此時她心緒流轉,回憶起往事。
元祐五年,這是當今大宋天子趙煦登基的第五個年頭,此時這位天子不過是一位十四歲的少年,尚未親政,由其祖母太皇太後高氏臨朝聽政。
五年前,先帝駕崩,廟號神宗,谥英文烈武聖孝皇帝。趙煦是他的第六子,原名趙傭,他的前五個兄長皆早夭。生母朱氏出身卑賤,本為宮女,但為神宗生下二子五女,封德妃,頗得聖眷。
趙煦登基後,将生母朱氏尊為皇太妃,嫡母向氏為皇太後。溫國長公主便是七個同母兄弟姊妹中的長姊,算算年歲,當有十七了。
只是不幸的是,三個姊妹過早地夭折,如今只剩下長姊溫國長公主、長兄當今官家、幼弟十三皇子與幺妹徐國長公主手足四人。
彼時圍繞着立儲,有一番激烈陰險的朝堂争鬥。
權臣蔡确和邢恕有策立神宗年富力強的兄弟雍王趙颢、曹王趙頵之意,他們曾想通過太皇太後高氏的侄子高公繪和高公紀達到目的,但高公繪等拒絕。
蔡确和邢恕見陰謀難以得逞,便決定擁立六皇子趙傭,以奪策立之功。蔡确四處張揚,說自己有策立大功,反誣高氏有廢立趙傭之意。
這自是不會有好下場,待太皇太後高氏逐漸把持住朝政,蔡确被貶安陸,去年又出車蓋亭詩案,牽扯一大批人,至今尚未辨析清楚黑白。這已不是單純的罰罪,更是你死我活的黨争。太皇太後要打壓一切新黨力量,不容許新黨繼續把持朝政。
五年前,元祐元年,司馬溫公與王荊公相繼去世,此二人點燃的新舊黨争之火延燒五年,如今已到了不可逆轉、不可調和的地步。
韓嘉彥蹙起眉頭,想起這些事兒來,她就心緒煩躁,腳步也不自覺加快。
轉過州橋北,她踏上州橋平坦寬闊的橋面,向着南岸西側光化坊的韓府行去。韓府高聳的烏頭門,站在州橋之上便能望見,五進的大宅院在寸土寸金的東京可謂是數一數二的豪宅。
韓嘉彥的父親韓琦,是歷經仁、英、神宗三朝的重臣,位高權重,更是門生故吏遍天下。韓門六子,除早逝的三子良彥之外,其餘四子均已成親多年,如長子韓忠彥娶重臣呂夷簡之孫女。韓家第三代最年長的都已成親生子,整個韓氏家族與各路重臣權貴形成了複雜的聯姻網。
唯有年齡懸殊極大的韓嘉彥,至今未婚。
韓嘉彥生于英宗治平四年,今歲二十有四。出生時其父韓琦已是花甲之年,長兄韓忠彥年長她二十九歲,可以做她父親了。
誰家幺子不是掌中寶?可韓嘉彥因着外室子的身份,直到九歲時才被接入韓府。在此之前,她一直與母親楊璇在那西榆林巷的小院子裏相依為命。
如若不是将她扮作男兒,恐怕她至今連韓府大門都無法踏入。
不過母親楊璇是個奇女子,她文武雙全,有着開闊的眼界與高遠的志向,對于韓嘉彥的培養也不遺餘力。嘉彥自幼出衆,聰慧伶俐,性格堅韌,志存高遠。她亦非尋常女兒家,自幼被當做棟梁之材培養,繼承母親的遺志。
九歲時,也就是父親韓琦去世一年後,她與母親終于被長兄忠彥接入韓府。
然而三個月後她就與母親分離,被送去了韓氏家族的相州老家,入家學讀書。只有每歲元日至上元,能回汴京韓府與母親團聚半月。
十二歲元日歸省,母親要她離開家學,前往龍虎山尋一位平淵道人拜師學藝。起因在于她已到豆蔻年紀,身上逐漸出現女兒家的明顯特征,她必須要離開相州家學,遠離一切認識她的人,去習得女扮男裝的絕技。
年後,她便尊母命前往。此後一如往常書信不辍,她便安心于龍虎山學藝。
誰知五年後她學成而歸,竟得知母親早已亡故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