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就在她前往龍虎山習藝的兩年後,元豐四年七月廿九,母親意外墜入汴河溺亡。韓嘉彥難以相信這樣的事實,她央長兄忠彥帶她查勘東京府刑名案狀。其上記載,屍骨于水中泡了數日,腫脹變形後才被打撈上岸,随後葬于東京西南郊外。
母親慘死對韓嘉彥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她絕不相信母親會意外溺亡汴河。母親會水性,汴河又非湍流,船只密集,亦無暗礁或纏人水草,怎會無故溺亡?
何況無人能說清那日母親為何會獨身前往汴河畔,那幾日大雨滂沱,汴河兩岸幾無人煙。此案疑點重重卻被擱置,如何讓人信服?
只是彼時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身為一家之長的長兄忠彥不支持她繼續調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忍。此後再次離家,七年後方歸。
目下她的當務之急,是考取功名。在韓府之人的面前,至少要有進士及第的身份,才有登臺說話的機會。無論如何,她都要傾盡全力,查明母親溺亡的背後原因。
她忽而心生踯躅,駐足于州橋之上。遠眺汴河,淡遠冬日下,河面如玉帶遠接青灰天際,清晨的薄霧未散,喧嚣繁華自兩岸遠遠透來,如迷如幻。
她幽幽念道:“通濟名渠古到今,當時疏導用功深。源高直接黃河瀉,流去遙歸碧海浔。護冢尚存芳草亂,隋舟安在綠楊陰。年年漕運無窮已,誰謂東南力不任。”
“好個年年漕運無窮已,誰謂東南力不任。”忽而有人在背後插言,聲如莺啼于耳畔響起,清脆悅耳。
韓嘉彥一回首,便見一位女子俏生生立于當面。她着鮮紅狐領大氅,單手擡起,撩開頭上維帽紗簾,露出嬌美面容,正笑吟吟凝望着韓嘉彥。這一擡手便露出她內裏所着紫錦長褙子、淡粉窄袖襦襖與淡銀花印百疊長裙。
她身後還跟着一名丫鬟,一名厮兒,一瞧便知是官家千金。
“素兒……章素兒?!怎會是你?”韓嘉彥驚喜,連忙揖手笑道。
“怎不會是奴?”章素兒也回揖禮,俏皮反問,“許多年未見,嘉哥兒倒是一眼便認出奴來,記性還是那般好呀。”
“雖說七年未見,可你還是那般模樣,我怎會認不出?”韓嘉彥感嘆,“而且某與你書信未斷,倒也不覺生分。”
章素兒笑問:“嘉哥兒可還奏簫?”
韓嘉彥反問:“素兒可還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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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會心一笑。
眼前這位千金,是章惇之女章素兒。她與韓嘉彥年齡相當,是多年好友。
作為力主推行新法的重臣,章惇在元豐年間曾官居宰執,位高權重。但入元祐後,太皇太後高氏反對新法,舊黨把持朝政,章惇遭到攻讦貶黜,目下正在杭州,提舉餘杭洞霄宮(閑差貶職),并為其父守喪。
此時章惇妻子兒女大多皆随他在餘杭,章素兒之所以未曾随行,是因她自十四歲之後,就一直生活在龍虎山上清宮中,以俗家居士身份修行,未被貶谪牽連。十四歲時,章素兒因為淋雨而發燒,燒壞了腦子,長時間內神思不屬,渾渾噩噩,十四歲前的記憶全部丢失。
為了救女兒,章家人尋遍汴京,遇到龍虎山上清宮一位正在汴京雲游的老道,說是有法可救治她,只是必須要将章素兒送到上清宮中長期齋素,清心養性,不能被俗事牽擾。
說也神奇,章素兒一入上清宮,病況便大為好轉,反倒對熟悉的自家親屬、仆從産生畏懼,一見面就心慌氣短,長久以來對家人避而不見。章家不得不在當地給她找了兩個不熟悉的年輕仆從,照顧她在上清宮中的起居。她自此便長居上清宮,再未回過家宅。
上清宮正是韓嘉彥修行學藝之地。更巧的是,章素兒所居靜室與韓嘉彥的靜室僅一牆之隔。二人因着都好樂律,撫琴奏簫時無意間形成合奏,高山流水遇知音,進而相識。
自十四歲至十七歲,二人相伴三年,結下深厚的情誼。十七歲,韓嘉彥學成後離開龍虎山返回汴京,二人自此分離。
一直到幾個月前,她在大名府應舉時接到書信,得知章素兒已被接回汴京。她病情早已好轉,年紀二十有四,家中要為她安排親事,不能讓她在道觀中孤老。
她大約早韓嘉彥幾個月抵達汴京,今日卻與州橋偶遇。
“素兒目下暫住何處?”韓嘉彥詢問道。
“家中舊宅尚在,只餘管家和幾個老仆灑掃,目前就奴一人獨住。”
“身體如何?歸家後,可還會心慌?”
“已無大礙,勞嘉哥兒挂懷。”
“如此善矣,怎會這一大早過州橋?”
“不早了,該到卯時了罷。今早宮中命婦入大相國寺舉水陸法會,管家讓奴候駕,遠遠觀望未來夫婿模樣。奴甚覺無謂,半途便溜走,來這州橋上透透氣。”她笑道。
韓嘉彥打眼一瞧她身側的兩個仆從,确然上氣不接下氣,一臉慌亂神色。
“素兒的未來夫婿……是何人?”猶豫了片刻,韓嘉彥還是開口詢問道。
“殿前司禦龍弓箭直指揮蔡香亭。”章素兒淡淡道,“他今日負責後妃命婦們的儀仗護衛。”
韓嘉彥點頭,思索片刻,奈何她對殿前司諸軍士不是很熟悉,想不起來是誰。
“他是蔡京的侄子,因着剛喪妻,也正在尋姻親。目前已納采,對方似有意向。”章素兒将原委說得清楚,為她解惑。
“原來如此。”韓嘉彥一時語塞,心中五味雜陳。
“奴……并不想嫁他。”章素兒直言不諱,惹得身後兩位仆從面色緊張,欲言又止。
韓嘉彥擡首凝望她,章素兒的面容秀麗美絕,眉目如畫,眸光如訴。韓嘉彥微微抿唇,揚起笑容道:
“如若需要幫忙,素兒盡管開口。”
眼前那眉目頓時彎成了月牙,極開心地笑了。
當此時,遠處的鐘樓傳來了卯時的鐘聲,聲聲遠蕩。韓嘉彥一驚,随即拱手抱歉道:
“對不住素兒,某這便要回府,改日再尋你詳談。”
“快去罷。”她十分幹脆地應道。
韓嘉彥忙辭別她,快步下橋。忽聞身後傳來她的呼喊:
“嘉哥兒!此番可能考狀元?”
韓嘉彥駐足回首望她,不由得大笑出聲:“不能!”
“韓師茂一定能高中!”
“承君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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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大雄寶殿,綿長的誦經聲伴随着肅穆的法樂漸止。
日上三竿,水陸法會結束,于蒲團上跽坐兩個半時辰的溫國長公主趙櫻泓在婢女的攙扶下緩緩起身。雙腿已然麻木,一時無法走動。幸而,前方為首的向太後正與方丈大師說話,衆宮妃、命婦皆不敢動。
她身着櫻粉錦繡長褙子,肩披紫雲霞帔,不動聲色地撫了下百疊裙,抹去褶皺,流蘇髻上簪着的金步搖微微響動。
粉唇如桃,微微抿起;舒眉似柳,細細颦蹙;月眸低垂,掩下痛苦;膚白若脂,泛出殷紅,似是被着大殿內濃重的檀香所熏,形如淺醉。
“長公主……您可還好?”身旁婢女媛兮壓着極低的嗓音,幾不可聞地詢問道。
“無妨。”她亦用極低的聲音簡短回道。
無非是熬時間,熬性子,宮中人都習慣了,她亦不例外。
片刻後,向太後與方丈大師舉步向大殿深處行去,衆宮妃命婦按位份靜默随行。趙櫻泓仰首擡眸,望了一眼最前方随于向太後身側的母親朱太妃,見母親行走無恙,她暫且安心。
過佛塔,待步入後寺庭院,漸漸有了私語交談之聲,氣氛也逐漸松快下來。此時趙櫻泓才偏首,詢問身側婢女媛兮道:
“桃滢呢?可在後面?”她問的是她的幺妹趙桃滢。
“十姐兒困了,嬷嬷抱回輿上歇了。”趙桃滢在神宗的女兒裏排行第十,為最幺,今年剛滿六歲。因而宮中人習慣于喚她“十姐兒”。
“讓她莫要跟來,非要鬧,這會子吃到苦頭了。”趙櫻泓嘆息。
媛兮抿唇憋笑。十姐兒最粘長公主,最愛長公主,長公主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姐妹極為親近。
“嬷嬷可帶了吃食?等她醒了,定要喊餓。”趙櫻泓再道。
“長公主,您就放心罷,帶了小點、乳糕,爐盤一直溫着。奴婢們都考慮周到的,定會顧十姐兒周全。”媛兮安撫道。
直到此時,趙櫻泓才徹底松一口氣。片刻後,微不可聞地嘆了句:
“今日算是荒廢了,有這時間,我還不如多讀一本書。”
一聽長公主提起讀書,媛兮就頭疼。長公主實在好學,自十歲以來,日日向藏書閣報到。宮中藏書她已翻了大半,時有廢寝忘食,清晨入閣,夜半才回的情狀。那些書裏之乎者也,媛兮壓根就不知有甚好讀的。
衆宮妃命婦被引至寺內專門接待皇室貴胄的資聖閣赴宴,大相國寺的素齋宴雖無葷腥,卻做得極為好吃。這大抵是今日唯一能讓趙櫻泓感到欣慰快意之事。
她并不知曉,上首座裏,向太後正與朱太妃淡淡提起她來:
“這跨過年來,便又是一年大比登科。櫻泓也到了大婚的年紀了,正該将選婿提上日程。我忖着,明年新科進士,當可列入櫻泓擇婿的對象,就算擇不了一甲的棟梁之材,二甲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嘛。”
一甲狀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都是朝堂未來的宰執人選。而大宋祖制驸馬不參與朝政,以此規避外戚幹政的風險。因是,一甲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自然而然就很難被選為驸馬。
“太後說得是。”朱太妃性情素來端謹恭順,似是從不曾表現出不願的情狀來。
向太後突然笑了,道:“妹妹道我是如何作此想的?櫻泓呀,聰慧敏捷,性高潔、心勝雪。前頭為她選的幾個夫婿,她都不滿意,倒也在預料之中。她性喜讀書,又頗有學識,定是更愛讀書人的。”
朱太妃道:“蒙太後擡愛,是櫻泓不懂事。不過……太皇太後的意思是,在勳門子弟間尋佳婿,以示寬恩慰恤。若能有勳門子弟高中,就更合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的心意了。”
“是啊,是這樣的。”向太後颔首,若有所思,片刻後詢問身旁服侍的入內省副都知黃敞道,“黃都知,可知道有哪幾位勳門子弟此番應舉?”
“回禀太後娘娘,貢舉乃前朝國事,奴婢哪兒能知曉呀。太後需要,奴婢這就派人打聽打聽。”黃敞陪笑道。
向太後半似玩笑地反問一句:“你平時不是消息挺靈通的嘛?”
“奴婢不敢……”黃敞苦了臉,連聲道。
向太後牽唇一笑,放過他道:“也罷,你給蘇學士捎個信兒,就說是為溫國長公主覓婿,請他擇出本次應舉的勳門子弟,有适齡待婚的,皆可舉薦。”
她指的蘇學士,是龍圖閣學士、禦史中丞蘇轍,而非其兄蘇轼。因着此時蘇轼正知杭州,不在汴京。蘇家兄弟是當今文壇領袖,因而雖非今年知貢舉的主官,但蘇轍應該對當前的舉子情況十分了解。
“喏。”黃敞叉手,躬身應承。
朱太妃望向不遠處正認認真真小口吃着碗中齋食,絲毫不理會四周的長女,幽幽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