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九歲時第一次入韓府,年幼的韓嘉彥心中只有一種感受:高樓重院如迷宮,人人神情似陰鬼。這種印象雖然在此後有所改觀,但仍然帶給她不可磨滅的陰影,以至于她每每回府,都心如泰山重壓,難以舒緩。
她在韓府內總也住不長,頂多一個月便要走,否則就會感覺如魚上岸,會窒息而亡。母親走後,那裏就更成了傷心地,如若不是為了科考應舉,如若不是還不能斷了這層親緣關系,她是真的不想回來。
她站在府門踟蹰片刻,終究還是敲響了烏頭門的門環。
開門的仆從是熟悉的魏大,他是韓府的門阍兼外院灑掃。只是七年未見,他老了不少,眼睛也有些昏花了。盯着韓嘉彥瞧了一會兒,才認出她來,連忙躬身叉手道:
“竟是六郎回了,仆這就去禀報。”
“竟是”,好個“竟是”,韓嘉彥不由得心中生寒。
盡管早就知道府內人對她漠不關心,但自己即将回京應舉的事,她是寫過家書的,府內的人應該都知道。若是簡單算算時間,也該知道自己這段時間必會回來,又怎麽會這般訝異?
“不必了,長兄這會兒應是不在罷,就不要驚動府內人了,我自回練蕉院去。”韓嘉彥淡淡道。
這個時辰,身為尚書左丞的長兄韓忠彥應剛剛散朝,在官衙辦公。而他的另外三個兄長目前都在外地履職,家眷也大多随行了,不在府內。府內只有長嫂與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侄子、侄媳,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孫輩。
她并不想浪費時間與他們應酬,她還有急事要辦。
魏大是個忠厚人,口拙但眼尖,平日裏話少,但辦事妥帖,口風極嚴,因而才能穩穩當當在韓府做事二十餘年。他不似府內其他勢利眼的仆從,見風使舵。對韓嘉彥,他其實內心十分敬佩。他觀韓嘉彥風塵仆仆,面上神情淡泊平靜,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猜不透她甚麽意思,只能權且叉手應是。
韓嘉彥快步沿着回廊向內院行去,進了四進院子,入了西側的月洞門,門頭一塊磚刻匾額,上書“練蕉”,取自懷素練蕉的典故。這個院子曾是府內存放書畫的地方,也是韓琦還在世時,閑暇習字繪畫的地方。這裏環境清幽,院內有一汪靈泉,做成了泉池,池邊種植了芭蕉,每到下雨時,雨打芭蕉,頗有意趣。
楊璇、嘉彥母女入府後,就改成了她們居住的小院。韓琦的字畫,就都移到了第三進的公務房中。
韓嘉彥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相州韓氏老宅時的日子。韓家藏書數量冠絕大宋,老宅的萬籍堂,藏書量能與館閣比肩。韓忠彥當家後,擴建萬籍堂,将藏書規模擴大至七千餘卷,號稱叢書堂,分為六庫。
韓嘉彥在老家讀書,除了聽私塾先生講學,大半時間都是在叢書堂內度過的,她看得書極多極雜,對她形成淵博的學識大有裨益。不得不承認,身為韓家人,她還是享受到了一般學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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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電轉,她已步入練蕉院的主屋。另她沒想到的是,這裏有人灑掃過,窗明幾淨,并非她想象得疊灰落塵之狀。偏屋傳來響動,珠簾挑起,走出來一名婢女,見着韓嘉彥被驚了一跳,随即慌忙叉手行禮,口呼:
“給六郎請安。”
“你是?”韓嘉彥并不認識她。
“婢子名喚雁秋,是郎主安排服侍六郎的。郎主知曉六郎近幾日會歸,讓婢子前來打掃整理練蕉院,好叫六郎安然入住。”
韓嘉彥笑了:“你沒見過某,怎知某是六郎?”
沒想到雁秋頗有幾分急思,當下應道:“婢子雖不曾見過六郎,可婢子見過郎主,亦見過老郎主畫像,六郎眉眼與他們極為相近,又都是這般俊朗的身段,不會認錯。”
呵呵……有意思,韓嘉彥對雁秋起了幾分好奇心,卻也心生警惕。
“你且去忙其他罷,我一人慣了,不需要服侍。”韓嘉彥道。
“喏。”雁秋未有任何異議的神色,順從地躬身,退了出去。
韓嘉彥入了內室,将門掩閉上闩,卸下身上的竹箧,從中取出一管長簫,将簫管一頭微微一檸,便起開了一柄內藏細劍。她眸中寒光閃過,将細劍回收,放于臺案之上。
她褪了身上的毛襖、襕衫,從竹箧內取出一件夾襖翻毛領的青錦胡服穿上,系好蹀躞帶,将長蕭斜插腰後,随後又從竹箧的夾縫中取出了一張銀色面具,收至貼身處。
随即她行至內室大櫃旁,運起氣力,将大櫃緩緩擡起,無聲地挪開約莫兩尺距離,蹲下身來啓開櫃子下的四塊地磚,從中取出了一個扁平的銅匣。這銅匣挂着一個魯班鎖,她三下五除二開了鎖,從中取出了一個封存紙卷的竹筒,查看接口封蠟完好,随後将其揣進懷裏,将一切複位。
最後,她拿起挂在竹箧一側的鬥笠,将塞在內側一圈的烏紗垂下,從內屋走了出來,進了院子。
院內雁秋正在清掃落葉,見她出來,又上前行禮。
“我有事要外出,大概會晚歸,晚食不在家中用了。”簡單交代了一句,韓嘉彥便戴上垂紗鬥笠,腳步極快地出了韓府。
她一路以極快的速度沿原路返回,再過州橋至大相國寺對岸,方才偶遇的章素兒果已不在。她沿着汴河北岸行至一處漆器鋪子門口才駐足。這一路上,她極警惕地觀察了一下自己身後是否有人尾随,确認無人,方才跨步入鋪內。
鋪內正冷清無人。因着皇室內外命婦入大相國寺的緣故,絕大部分人都圍着禦街兩側看熱鬧。鋪內只有一人看店,正打着算盤對着賬簿算賬,看穿着似是店家本人。他見有來客,立刻迎了上來,笑道:“客官您瞧瞧看看,本店的漆器都是上等貨,遠銷東洋南洋,更為宮中上供。”
韓嘉彥觀這店家約莫三十歲模樣,頗有些年輕,不應該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先假裝挑選漆器,口中狀似無意問道:
“店家頗為年輕,上回來時,似不是這般年紀。”
“哦,客官說的是家父罷。家父近幾年身子不好,已不再看店了。”店家道。
韓嘉彥摘去鬥笠,揚起笑容道:
“某是平淵道人的舊人,想見一見令尊。”
店家神色一凝,倏然間面上笑容隐去,起了鄭重謹慎的神色:“既然如此,請客官随我來……”
韓嘉彥一擡手,道:“莫要在此相見,去街西角的杏園茶肆,尋第三層雲水間。某先行一步,一盞茶後,請令尊前往。”
說罷,從懷中取出那竹筒,将其上封蠟戳印亮給他看。對方定睛瞧得真切,遂鄭重揖手應下。
韓嘉彥于是信步出了漆器鋪子,往杏園茶肆行去。茶肆剛剛開門,這時辰正賣早茶并各色早點。
她入茶肆,尋到掌櫃,望一眼挂在掌櫃身後的雅間牌,見自己想要的那間果然還在,于是笑而問道:“第三層雲水間,某今日包下,須多少錢?”
掌櫃訝異看她,半晌才道:“沒這麽包過,不過那雅間,一日約莫可賣出十壺東南茶,各色茶點三十碟。算下來,得要個五百文錢。”
韓嘉彥肉疼得抽了下嘴角,默念一句“東京居,大不易。”她也沒那個閑心砍價,解下錢袋,取出半貫錢拍在櫃臺上,道:
“某包下了。”她想起此前游歷巴蜀時當地人使用的交子,着實是方便。她常年旅居在外,每日都得揣兩三貫錢在身上,又沉重又不安全。
“好嘞,雲水間摘牌,客官您請上座!”掌櫃的笑咧了嘴,美滋滋收下錢來。
韓嘉彥上樓,入雅間,于牖窗旁靜坐,不一會兒茶博士便來上茶。
韓嘉彥靜靜地看着茶博士沏茶,墨綠的茶粉沖泡而出,化為淺綠,表面浮起一圈白沫,高香滿溢,分外誘人。
“上好的餘杭茶,客官請,一會兒還有贈送的小點三樣。客官若還需要其他,盡管吩咐小的。”茶博士恭恭敬敬地說罷,便退了出去。
韓嘉彥遠遠凝望着大相國寺的方向,碧瓦朱甍,氣象磅礴。尤其是雄偉矗立的資聖閣,排雲入空、熏風解愠,便是聲名遠外的資聖熏風,為汴京八景之一。
在她的視野範圍內,還能看到宮廷儀仗,赤旌羽纛,冠蓋如雲,車辇鹵簿,次第相随。
她黑瞳如墨,內裏隐有思光流轉。
不多時,雅間外走廊上響起腳步聲,蹒跚而艱難。槅門拉開,一花白須發的岣嵝老者杵着拐杖走了進來。
韓嘉彥起身相迎,道一句:“勞煩老丈移駕,實在抱歉。”
“不妨事,郎君是貴人,老朽走這兩步還不算甚麽。”老者笑道。
“老丈請坐。”
“郎君請。”
落座後,茶點也同時端來,隔間再度安靜下來。韓嘉彥醞釀了一下,率先開口道:
“老丈,您既然赴某之邀,想必對此也早有預料。您确然識得平淵道人,那麽,您一定也識得西榆林巷的楊大娘子。”
“識得,很熟悉。”老者笑了,“郎君,應當是楊大娘子的後人罷,這眉眼……太像了。楊大娘子已過世多年,為何今日才來尋老朽?”
韓嘉彥未回答這個問題,但老者問完後,忽而反應過來:平淵道人恐怕也早早駕鶴西去,他守口如瓶,面前這位郎君一無所知。故而郎君尋尋覓覓多年,才尋到了他這裏。
他不由得喟然嘆息。
韓嘉彥繼續道:“您曾經往來汴京與江西之間走商,是楊大娘子與平淵道人間書信的傳介之人。楊大娘子入韓府後,您是如何為她傳書信的?”
“她每月的初三都會出府一次,單月去綢莊,雙月去糧行,我們就在那裏私下見面,她會予我書信。”老者回憶道。
韓嘉彥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她母親在練蕉院中的用度,都是她自己開支采購,她堅持不麻煩府內用人,也不花府內一分錢。她的錢,都來自于早年間不知何來的積蓄,以及在西榆林巷時做女大夫的積攢。
此外讓韓嘉彥奇怪的是,她兒時時常會見到家中來一些陌生男子,隔三差五給母親送錢,那些都是腳力行當的漢子,一瞧就不是韓府人。她不知道母親和那些人是甚麽關系。她曾問過,但母親回避了。
她從懷中取出那個信筒,問道:“可都是這種制式的信筒?”
“正是,封臘上的印戳是‘璇玑隐珠’,刻印手法很獨特,不會有錯。”
“實不相瞞,這竹筒裏是楊大娘子的最後一封手書,未曾來得及送出,她便……”韓嘉彥難以遏制地面現哀傷道。這信筒裏的手書,韓嘉彥早已讀過,內容爛熟于心。封蠟、戳印也是拆開後她自己再封回去的。
“郎君節哀。”老者緩緩道。他甚麽也不問,仿佛一點也不關心這最後一封手書的內容。
“老丈與楊大娘子究竟是因何相識?為何會為她捎信這許多年?”
“嘉祐八年四月,老朽當時還是個汴京城裏的尋常車夫,有一駕快蹄驢車,綽號‘神行喬三’,在車夫行當裏小有名聲。平淵道人當時找到我,他那會兒也不是道人,看上去應是個軍士武夫,面額之上有抹去的刺字痕跡。他出手很闊綽,給了我一大筆錢,要雇我的車。他讓我在舊宋門門口候他,大約寅時末、卯時初,他帶了一個女子來登車,要我立刻趕車出城。那女子就是楊大娘子,二人行色匆匆,很是緊張的模樣。”喬老丈仔細回憶道。
“具體是四月幾日?”
“四月廿九。”喬老丈道。
“楊大娘子當時除了緊張,還有甚麽異狀?”
“倒也沒有其他,穿着荊釵布裙,像是個市井裏的婦人。”
“老丈請繼續。”
“我們……候着開城門後的第一撥人出城,混在商隊裏。出城後,平淵道人才告訴我具體要去哪兒。我們星夜兼程去了鞏縣。”
“鞏縣?”韓嘉彥蹙眉。
喬老丈緩緩道:“是,人送到縣城後,我就被打發回來了,此後約莫四年時間,我都不曾再見過他二人。只是臨別時,他們又給了我一大筆錢。我借這個錢做起了生意,漸漸也有了起色。
“四年後,不知怎的,平淵道人又找到了我,當時他已經做一副道士打扮。他與我聊了聊,又帶我去西榆林院的小院子裏,見到了楊大娘子。那會兒她剛生産完不久,你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我遠遠地見過你。”
他頓了頓,見韓嘉彥眸光波動,笑了:“我随後,便為他們來回送書信了。算算時間,攏共能有十四年吧,情誼深厚啊。只是從十年前開始,楊大娘子再也沒找過我,有一段時間後,我才知道她已然離世。”
二人一時沉默下來,老者飲茶解渴,韓嘉彥為其添茶,自己也飲下一杯,任苦澀彌漫舌尖。
“除了這些,您還知道甚麽?”她不死心地追問道。
喬老丈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了一幅疊得方方正正的巾帕,遞給韓嘉彥道:
“這是楊大娘子初次坐我車時,不慎落在車上的。我一直藏着,從不敢示人,亦不敢歸還。我等這一日很久了,郎君今日終究尋得我,我也終究能将此巾帕歸還。”
韓嘉彥将巾帕接過,攤開于掌上端詳,忽而眸光一凝,唇微微顫抖起來。
喬老丈感懷道:
“老朽已是将死之人,沒有甚麽好隐瞞的,我說與郎君的,便是老朽所知的一切。二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多年?楊大娘子與平淵道人是老朽的恩人,沒有他們,就沒有我這漆器鋪子,沒有兒孫滿堂、田産豐足。老朽……是知道感恩的人,只是老朽也終究只是個小人物。咳咳咳咳……”
說到最後,他劇烈咳嗽起來。
韓嘉彥默然将巾帕收入懷中,起身,向他鄭重一揖。
喬老丈像是卸下了多年的包袱,欣慰起身揖手,道一句:“郎君安好,替老朽問楊大娘子與平淵道人好。”
言盡于此,他已形如凋木,又如皴龜曳步,蹒跚離開了雲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