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用罷齋飯,飲茶閑談一會兒,時辰也已不早。太後等諸內外命婦這便要起駕回宮。

趙櫻泓随着儀仗隊伍安靜行至自己的車駕旁,卻冷不防見幺妹徐國長公主趙桃滢從她的車輿中探出頭來,甜甜地喚了聲:

“阿姊~”

“桃滢……”趙櫻泓無奈地看着調皮的幺妹,卻又忍不住揚起了笑容。

六歲的女孩兒梳着可愛的垂髫,大眼睛晶瑩潤亮,吹彈可破的小臉蛋兒紅撲撲的,粉雕玉琢。紅緞帶編入發辮,身上的淡黃錦襖将她的小身子裹得圓嘟嘟的。

“阿姊抱!”小家夥跳出車來,就往趙櫻泓懷裏鑽。惹得一旁的嬷嬷忙上前阻攔:

“小祖宗可使不得,莫要将長公主衣裙弄髒了。”

“不妨事。”趙櫻泓張開自己披在肩頭防風的大氅,将幺妹裹住攬入懷中,問道,“你這小家夥,可是又不聽嬷嬷的話?”

“桃滢聽話的,就是聽大和尚念經困了,睡着又醒了,就精神了。嬷嬷給的吃食,桃滢都吃了,一直乖乖等長姊出來呢。”小家夥條理清晰地一一道來。

“那你怎的會在阿姊車輿之上?怎的不在自己車輿上老實待着?”趙櫻泓挑眉問。

“桃滢想和阿姊一起乘車,嘿嘿……”小家夥不好意思地道,鬼靈精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似是還打着什麽主意。

趙櫻泓一眼瞧破,倒也不戳穿她,這便登上車輿,帶着小家夥同乘。

小家夥在她懷裏扭捏了半晌,見車駕已然啓程,她才終于憋不住,出聲道:

“阿姊~~桃滢不想回宮,桃滢想~想去州橋夜市玩兒。”

趙櫻泓嘆了口氣,道:“桃滢知道不行的,此番出宮,咱們必須按時回宮。行舉禮儀皆有規程,不可違逆。阿姊出宮前,是怎麽教你的?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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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委屈地撅起嘴來,道:“可是,桃滢好不容易才出宮一趟,下一回也不知是幾時了。”

趙櫻泓一時無言,她兒時也有這般想法,恍然間,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然不再對宮外的世界升起向往之心了。

“阿姊……我想吃酢脯和香糖果子,上回還是外出的宮人買給我吃的。他們還說有噴火、相撲、踩高跷的百戲瞧,桃滢都沒瞧過……嗚嗚……”說到委屈處,小家夥竟是哭了出來。

“唉,怎的就哭了呢?”趙櫻泓心疼地用自己的巾帕為她擦淚,“這回是真的不行,下回吧,再過一月半就是上元佳節,太皇太後和你皇兄便會允咱們出宮逛夜市了。”

“可是……”小家夥還是不死心,小嘴嘟嘟囔囔的,“阿姊,明年上元佳節,您還在嗎?”

“怎會有此一問?”

“宮人們都說您就要出降了。出降是不是就是阿姊再也不能陪着桃滢了?”她擡起淚汪汪的大眼睛問道。

趙櫻泓再度語塞,不由得又有些惱了,這些宮人怎的這般話多,都讓孩子聽了去,上了心。回宮後,定要懲治一番了。

“阿姊不出降,就一直陪着桃滢。”

“真的嗎?阿姊不能騙桃滢!”桃滢破涕為笑,似是忘了自己要去州橋夜市玩兒的想法了。

阿姊已經騙了你了……趙櫻泓心中嘆息。

上百駕車輿步辇緩緩啓程回宮。坐在平穩的車輿內,趙櫻泓任幺妹在自己身邊自言自語地玩耍,卻顯得沉默而憂郁。

她時常痛惜自己為何不是男兒身,若是男兒身,興許五年前登極的就不是她的弟弟。退一步,她也能以王公的身份聽政,參與國朝大事。不似如今,即便她有蓋世才華,也使将不出,被鎖在深宮十數年,到了年紀出降給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生子育後,了此殘生。

即便錦衣玉食,即便地位尊崇,這樣的一生又有何意義?還不如山裏的樵夫、田間的農人,雖然貧苦,卻能行游于天地。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阿姊……你哭了?”桃滢不知阿姊為何會這般傷心,一時呆愣,随後仿佛被感染,泫然欲泣。

“阿姊不哭,桃滢也莫哭。”趙櫻泓擡起巾帕,緩緩拭去眼角泛溢的濕潤,眸中波光隐去,面現堅毅神色。随即她沉聲問幺妹:

“前次阿姊讀書與桃滢聽,桃滢可還記得?”

“記得,是太史公《史記·呂太後本紀》。”

“哦?桃滢可還記得內容?”

“唔……”小家夥想了一會兒,背誦出一段來,“呂太後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後。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隐王如意……阿姊,後頭的桃滢記不得了。”小家夥感到有點害怕,怕阿姊責怪。

趙櫻泓并不責怪,幺妹只聽了一遍就記住了這麽多,可堪天才。她問道:“桃滢可覺得有趣?”

小家夥搖頭。

這孩子聰穎、敏學、強記,但本身對學問似是不感興趣。也許是太年幼了,年長一些會有變化。

趙櫻泓想了想道:

“桃滢,目下聽不懂沒關系,你記得阿姊的話。若你不喜讀書,便不要讀,開心快樂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就是最好的。若你喜愛讀書,就好好讀,明智明思,為國為民,能為當為。記住,女子并非不如男。”

趙桃滢看着目光灼灼的長姊,懵懂地點了點頭。

……

漆器鋪老東主離開已經有段時間了,韓嘉彥卻仍舊一人獨坐于杏園茶肆三樓的雲水間中,似是在等待着什麽。

此間,四壺茗茶、三碟茶點下肚,韓嘉彥借了店家的茅房兩趟,內心不由感嘆自己出來時走得急了,沒帶一本書,這時辰甚是難殺。及至後來,幹脆抱起雙臂,靠牆閉目養神。

時間已走到午後申時末,靜坐于牖窗旁的韓嘉彥聽到了開道鑼聲,于是睜開了眼,她知道那是儀仗回駕的信號。

她此刻所在的位置位于大相國寺對岸,坐北面南,西臨禦街,南面汴河,斜前方幾十步遠便是州橋。此時自大相國寺西側的禦街一直到宣德門都有禁軍把守清道,百姓只能站在道旁,夾道觀看皇室辇駕回宮。

她坐着的這個位置,倒是得了個便宜,視野更開闊,将周遭一切盡收眼底。

百姓們對皇室出行總是抱有極大的興趣,樓下道兩旁站滿了人,喧喧嚷嚷,都是在議論他們所指的皇室秘辛傳聞,以及他們所想象的皇室生活。

韓嘉彥忽而注意到禦街對側有個男童,手裏抱着個蹴球,正旁若無人地在腳上颠着玩兒。她心中不由得冒出個念頭:若是皇室車駕到了,這孩童不慎将蹴球踢到街心,驚擾了貴駕,合該要遭大罪了。

只是這孩子矮小,被站在前方的大人們擋得嚴實,道旁攔截清道的禁軍兵士也瞧不見他,故而無人來制止。

想來也不會出甚麽事,韓嘉彥任這個念頭自然流去,不再挂懷。

恰當此時,她忽而聞得雲水間外一絲微毫的動靜,猛得起身,右手向腰後一模,簫中劍靜靜出鞘,在指間一旋,便提在手中。門開了,一身着玄色鶴氅、頭帶逍遙巾,長須飄然,若清風般軒逸的道人,身上背着褡裢,手托鐵拂塵緩步而入,返身将門扉闩好。

韓嘉彥舒了口氣,将劍歸鞘,道:“師兄,可教我好等。”

來人是平淵道人的大弟子,韓嘉彥的師兄浮雲子。平淵道人此生所收弟子唯他二人,而這位師兄知曉韓嘉彥所有的隐秘,甚至韓嘉彥的很多本領都是師兄傳授的,比如輕功,比如洞簫,比如變嗓口技。

浮雲子可謂是目下韓嘉彥在世間最親近之人。

“師茂,警惕心尚不夠啊,我走至門口你方才驚覺,慢了。”浮雲子笑呵呵道。

韓嘉彥一時無言,待他自行落座才道:“師兄輕功已入化境,行步無聲,某已然很是警覺了。而且師兄沒走正門罷……”

“嘿,你當江湖上沒有比你師兄我輕功更厲害的人了?一山還比一山高啊。”浮雲子自沏了盞茶,一飲而盡,贊了句“好茶!”

韓嘉彥已等得不耐煩,直切主題道:“師兄約我今日在此等候,東西可是取到了?”說話間眸光落在了他那褡裢包袱上。

浮雲子嘆了一聲,道:“莫瞧了,沒拿到。”

“怎會如此?某可不信這民間還有甚麽庫房是師兄進不去的。”韓嘉彥道。

“不是民間庫房,是宮內府庫。你師兄我除非立馬練成飛天遁地之術,否則也是拿不到的。”浮雲子似是還沒吃午食,餓得狠了,從包袱裏取出一塊餅子咬了一大口,含混道。

“怎會送到宮內府庫去了?”韓嘉彥鎖眉問道。

“那畫本好好的在揚州畫院,怎知被米芾給要走了,米芾又與東坡交好,去年東坡上任杭州,途徑揚州去見了米芾。恰好又讓東坡看到了那幅畫,于是米芾就贈與東坡,這畫被東坡帶去了杭州。十月時,各地官員納貢,東坡就将這畫作為貢品獻了上去。我就晚了一步,沒追上這幅畫。估摸着,這會子這幅畫正在宮中府庫裏存着呢。”

“唉!”韓嘉彥着惱地拍了一下茶案。

“你莫急,貢品沒有那麽快讓宮中人看到,你專心應試,此後若有機會入府庫,再尋那幅畫罷。此事強求不得,你也莫要挂懷。”道人三口兩口吃下餅子,用茶水送了送,舒了口氣道。

“可是我們也尚不知曉那畫中有甚麽玄機,師尊羽化時我倆都不在他身側,他既然遺書中特意提到那幅殘畫,非要我等找到丢失的那一部分并毀掉,一定是有緣故的。”韓嘉彥道。

她所說的殘畫,是平淵道人遺物中最為奇特,也最為神秘之物。他非常在意這幅畫丢失的部分,專門在遺書中提到。平淵道人手裏的殘畫只留下一部分,但仍可以清晰判斷這幅畫是那幅世人皆知的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但并非是真跡,只是仿作。

據平淵道人羽化前的遺言,畫的主體部分被茶幫的人帶去了江南,他在遺書中反複叮咛,要師兄妹兩人一定找到這幅畫的殘餘部分銷毀。

這便是師兄妹所知曉的一切。

平淵道人羽化後,浮雲子便下龍虎山,往江南尋覓殘畫。整整七年,直到今年才有了眉目,知曉這幅畫在揚州畫院。

誰曾想,竟還是沒能趕上,讓這幅畫輾轉收入了宮中。

“不愧是海岳外史米元章,不愧是蘇東坡蘇大學士,我真是服了他們了!”越想越是懊惱,韓嘉彥聲線都拔高了。

七年尋覓苦功就此白費,真是任她心緒如何深沉也抑制不住怒火。

“你着急有用嗎?咱們現在總不能立刻就往大內闖罷,心不靜、氣不寧,則思緒不暢。你今晚回去後,小周天要循環一次,去一去燥氣。”浮雲子淡淡撚須道。

“是……”韓嘉彥有些頹喪地應道。

“你去巴蜀尋那往來送信的漆器商人,可有眉目了?”浮雲子問道。

未等韓嘉彥回答,忽而樓下禦道之上傳來了騷亂驚呼之聲,随即馬兒的嘶鳴聲刺入耳中。

她立刻往窗外望去,便瞧見一駕富麗堂皇的車輿前,拉車的禦馬受驚揚起前蹄,胡亂蹬踢。道旁滾落一顆蹴球,球身似是破了,內裏填充的米糠漏了出來,撒在地上。那蹴鞠的小童不見了,對面建築拐角處有一個身影快速閃過,韓嘉彥雖眼力超群,但太快了,她還是沒看清。

禦道側的禁軍吓得不敢靠近,嘗試用手中軍棍壓制馬匹,可這反倒使馬更為驚懼。馬撒開四蹄,拉着車輿斜刺裏往人群中橫沖直撞,吓得人群四散奔逃,而馬兒沖撞的前方不遠處就是汴河!

糟了!韓嘉彥當即從懷中取出銀面戴上,腦後束繩一拉就緊。不及與浮雲子說些甚麽,她就從三樓窗口飛身而出。

浮雲子淡淡一笑,未有一絲驚色,只又添一盞茶,搖頭笑着飲下,嘟囔了一句:

“小師妹結了茶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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