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投雷加更一)

第六章 (投雷加更一)

韓嘉彥從三樓牖窗飛身而出,雙臂張開以控身軀平衡,雙足并起舒展點出,輕盈落于一層探出的遮雨檐瓦之上,身子順勢下蹲卸力。随即飛速扭身彈起,向着馬車疾馳的方向追出,足尖閃電般連續蹬踏,在瓦片上發出清脆的咔咔聲響。

下方滿是胡亂奔走的驚惶百姓,而那駕失控的車輿就在她身前下方,遮雨檐長度有限,她很快便跑到盡頭,随即飛身而出,人如猿猴在半空中騰躍而起。

皇室車輿有着十分結實的華蓋,而她大約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用雙足狠狠踩踏華蓋之人。結實的頂棚由堅硬的皮革制成,頗具彈力,她一踏上華蓋就被彈起,随即又因馬車正在向前急速飛馳而向後仰倒,眼看着就要從車側滾落。

她上半身翻倒,右足卻勾住了華蓋頂端的固索,沒有掉下去。就是身子“啪”地打在了車廂側壁之上,引發了車內女子和孩童的驚呼聲。

彼時那馬已奔到橋墩近前,馬兒雖然發瘋,但也知道要避開障礙,可它身後拉着的車輿卻會止不住前沖,屆時會練車帶馬一起摔進河裏。

她心中焦急,腹部狠狠一卷,猛地騰身而起,又從頂棚之上向前飛撲,直撲向那匹失控的大馬,飛身拉住辔頭缰繩,雙腿紮穩在颠簸的車轅之上,發力狠狠一扯。這一扯馬兒再度凄厲嘶鳴,提前轉變奔跑方向,車輿歪斜,右側車輪甚至擡了起來,險之又險地在河畔擦過。韓嘉彥,丢掉馬辔急忙撤步,一腳踩在車廂側的邊沿上,使出千斤墜,将自己的大半身子懸挂在車身右側,拉住車身重心,車身終于歸正,雙輪落地,沒有落下河去。

但馬兒仍然驚吓未止,拉着車沿着河道猛跑。

韓嘉彥順着馬性,任它跑了一段路,跑到了人流稀少的街道上,馬兒在她控缰的力道下漸漸安穩,停止了奔跑。

她站在轅坐上喘息了片刻,才跳下車去,進一步安撫馬兒。這馬兒全身棗紅,皮毛水滑,高大健碩。多好的馬,宮中的禦馬皆為良馬,性情溫順,單單一顆蹴球,當不會讓馬兒發瘋。

她撥開馬鬃,才注意到那馬的左側鬃毛下似有什麽東西寒芒一閃,這是一根飛針!

她眉頭蹙起,從腰間取下自己的巾帕,墊着手将那飛針從馬身上拔了下來。馬兒胡嚕了一下,甩了甩頭,似是減輕了痛苦,又似感謝韓嘉彥一般。韓嘉彥撫了撫馬面,馬兒溫順地眨了眨眼。

她舉起飛針在鼻端嗅了一下,似乎沒聞到藥味。

怎麽回事?她察覺到了不尋常的陰謀味道。

“敢問……車外是何人?”此時車內傳出一個柔美動聽的女子音,她強裝鎮定,可聲線卻止不住地發顫。

韓嘉彥眸光閃爍片刻,重又躍上車轅,隔着車輿前垂下的紗簾,她用自己的女子本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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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害怕,我并無惡意,只是過路出手救人。馬兒已經安穩下來,一會兒禁軍便會趕來。”

“你是……”車內人聽到了柔煦的女子音,一時略微安心,可又起好奇心,怎會有女子有這般的好身手,竟在這危急時刻出手救了她們?

她還待再問,卻被韓嘉彥打斷:“輿內貴人,此事與我無關,不過我在馬身上發現了一根飛針……”

車內女子遲疑了片刻,道:“你且撩開簾來,将那飛針放在輿板上。”

“是。”韓嘉彥挑起車簾一角,将那飛針緩緩放下,收回巾帕。

借着這個機會,她擡眸飛快地看了一眼車內的人。一五六歲的小女童正害怕地縮在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懷中,瑟瑟發抖。二人均是一身宮廷華服,少女容貌美絕,餘悸未散,膚色泛白,眸中含淚,楚楚動人,只一眼就讓韓嘉彥心神恍惚,差一點移不開眸光。不過因着情況特殊,她強斂心神,垂下眸光,沒有多看。

車內正是溫國長公主趙櫻泓與徐國長公主趙桃滢姊妹。

趙櫻泓見撩開車簾的人竟是個身着翻領胡服,頭戴幞頭、面容遮蓋在銀色面具之後的男裝女子,暗暗心驚,卻仍然強作鎮定,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膽怯軟弱來。

但她的戒備似乎有些多餘,那銀面女子未有任何其他動作,只是一揖手,道了句:

“貴人,您多保重。那馬兒無辜,若是可以,希望您能保它不死。”

說罷,銀面女子猛地扭身跳下車去,如一陣輕煙般飛快消失,不知何蹤。而此時,車輿後方已經傳來了本次儀仗護衛首領——殿前司禦龍弓箭直指揮蔡香亭焦急的呼喊:

“長公主!您可有大礙?!”

“無礙,蔡指揮且安心。”趙櫻泓高聲回道。

“大幸,大幸!”蔡香亭大呼,随即又立刻滾下馬來,單膝跪于車輿前,請罪道:“臣護駕不利,讓長公主等受驚,臣罪該萬死!”

他等了片刻,并未等到車內人給出任何話語,一時心下拔涼,自知可能逃不過懲戒了。

在殿前司禁軍們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中,車內的趙櫻泓用自己的巾帕蓋住了車輿底板之上的那根飛針,将其裹住收入袖中。此過程中,她已收斂全部的驚懼與不安,顯出沉穩的顏色來。

當她抱着桃滢被禁軍接下車輿時,她仍是那個鎮定自若、處變不驚的溫國長公主。

……

跑出去五條街,天已昏暗下來,夜幕降臨,暮鼓次第響起。

韓嘉彥摘去面具,辨明當下方位,在少保祠附近,于是擡步向北,往西北側不遠處的祆廟行去。祆廟前有個萬氏書畫鋪子,內裏黑漆漆,大門緊閉,似是無人。她繞到鋪子後院,利落地翻牆而入。便瞧見她師兄浮雲子果然坐在石墩上,正一面飲着葫蘆中的茶,一面等她。

“喲,大俠凱旋,當賀之。”說着,便剝開手邊一個油紙包,裏面的燒雞冒出熱騰騰的香氣。

他又把葫蘆讓給韓嘉彥,韓嘉彥接過喝了一口,擰眉道:“師兄您也忒摳門,雲水間剩下的那壺茶水都被您灌在這裏面了罷。”

“那可都是你的錢,師兄怎麽能浪費呢?”浮雲子撚須笑道。

韓嘉彥無語地坐在另外一個石墩子上,自撕了一條雞腿拿在手中,大口咬着吃。

“瞧你?餓壞了?”

“今兒奔波了一整天,就吃了幾個小茶點,實在餓了。”韓嘉彥含混地道。

“你這愛管閑事的毛病,甚麽時候能改一改?”浮雲子點了點她道。

“師兄您還別說我,您不也是行走天下,救濟蒼生嗎?”韓嘉彥乜眼道。

“我那救的是黎民百姓,你救的那是個大麻煩!好端端的你救甚麽皇家人?”浮雲子駁斥道。

“皇家人那也是人,情況危急,我也沒多想。”

“那是長公主的車輿?”

“嗯,應當是溫國長公主和她的幺妹徐國長公主,我認出她們,但假裝并不知曉她們的身份。而且,車駕看似是被孩童的蹴球驚吓,實則有歹人在暗處向拉車的禦馬打了一根飛針。那飛針看着……似是沒有喂毒,但我沒看清飛針的手法,辨不出門派來。”

“這下麻煩了,原本我倆在汴京可以低調行事,你這麽一鬧,萬一身份暴露,咱們甚麽事都辦不成了。”

“您別多慮,我把這身衣服燒了,那面具我也不戴了,不會有人知曉的。而且,我方才救人,用的是女子音,沒人會把救人的胡服女子與我聯系在一起。”韓嘉彥從容道。

“你讓那個公主聽到了你的本音?”浮雲子吃了一驚。

“那公主與我全無瓜葛,這才是最好的掩藏。”韓嘉彥道。

浮雲子沉吟了下來。默默飲了兩口茶,放下葫蘆,他忽而話題一轉,道:

“我此前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

“哦,你是說那漆器商人。找到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咱們剛才喝茶的杏園茶肆,同一條街上有一家溫州漆器鋪子,老東主就是我們要找的人。”韓嘉彥吃完了一個雞腿,沒吃飽,又扯了一條吃。

“唉……你說他個蜀中人,叫什麽溫州漆器鋪子啊!讓我們這一通好找!”浮雲子氣得胡須都飄了起來。

韓嘉彥差點笑噴出來,解釋道:“他跟着的老雇主是溫州人,他倒是個念舊的。而且,溫州漆器聞名海外,商人打着這個名號好做生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與他談過了?”

“嗯。他與我娘親還有師父的淵源,就在嘉祐八年四月廿九,他那時還是汴京城的車夫,被師父雇了,一大早接他們出城,将他們送去了鞏縣。四年後再遇師父,便開始往來送信。可惜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惜命,不該問的甚麽都沒問,所以他甚麽都不知道。”

韓嘉彥吃完了雞腿,用自己的巾帕擦幹淨手上的油膩,才從懷中小心取出了那張巾帕,遞給浮雲子看。

“他只有這個,是我娘親當時落在他車上的。”

等浮雲子接過巾帕,韓嘉彥收回手時順帶拿過浮雲子擺在石案上的葫蘆,一氣兒将裏面的茶全喝光了。

浮雲子卻震驚地端詳着手中的巾帕,半晌才憋出一句:“竟是……宮中物……”

他手中的那張巾帕是上好的蘇杭絲絹帕子,以蘇繡的工法在其上繡了花鳥,這都不稀奇,也不能代表什麽。然而在帕子的一角,繡了一個紋樣:嘉佑宮幂。

“嘉祐八年……四月廿九……翌日清晨不正是仁宗皇帝大行?鞏縣不正是皇陵所在?彼時你父親韓琦正任仁宗皇帝的山陵使,就在鞏縣。他們就是去找他的……”浮雲子語氣發虛地緩緩道。

韓嘉彥默然坐在一側,一言不發,眸中思緒翻滾。

浮雲子起身負手,在院中徘徊了片刻,忽而對韓嘉彥道:

“查還是要繼續查,分兩步走,你全力應試,我則暗中去會一會茶幫,搞清楚他們當年為什麽會和師父争奪那畫。不過,我需要你幫我撒一撒煙霧,吸引他們的注意。”

“如何撒煙霧?”

“你那銀面哪兒來的?”浮雲子不答反問。

韓嘉彥道:“我初到蜀中時恰好是端午節,那裏的人跳傩戲,集市上還賣傩面。這面具是一個苗人賣給我的,你知道苗人尚銀。”

“這樣,銀面不要毀掉,胡服換成夜行服,過段時間我給你趕制出來,你再把屋裏那把師父傳你的劍帶上。”浮雲子指了指一側萬氏書畫鋪子的庫房道。

“帶上劍作甚麽?城中不能攜刀劍,會被查的,我一個書生,又寄人籬下,你要我往哪兒藏那劍?”韓嘉彥問道。

“那這樣,你以後但凡夜行,就先來我這裏拿劍。”

“夜行做甚麽?”

“撒煙霧啊,你個傻閨女,以後你就以銀面女俠的身份在暗夜裏活動。”

韓嘉彥呆愣愣看着他:“銀面女俠?”

浮雲子面上露出狡黠笑容,撚須思索了片刻,給她起了名字:“就叫……俠女彥六娘,如何?”

韓嘉彥面現羞恥神色,恨恨道:“我不要!要當夜行俠你自己去!”

說罷便奪過他手中的巾帕塞回自己懷裏,瞪他一眼,随即轉身疾奔,輕身越過牆頭離去。

“诶!”浮雲子喊了一聲,然而韓嘉彥已經走遠了。

浮雲子一回頭,發現燒雞兩條腿都沒了,葫蘆裏的茶也喝光了,他忍不住罵了句:“臭丫頭片子,幹啥啥不行,搶食頭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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