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十一月三十,距離韓嘉彥初入汴京已過去五日。
她雖對自己那日的身份僞裝十分自信,但終究還是惹出了意外之事。她聞聽風向,這幾日城裏起了搜捕的風,朝中、宮中必有聰明人看出那日長公主所出意外很不簡單。而那位倒黴的蔡香亭蔡指揮,已被停職下獄接受調查。
也不知他與章素兒的婚事,是不是該告吹了。
風聲漸緊,她這幾日頗為低調,既不曾回西榆林巷的小院,亦不曾去找她師兄浮雲子,更不曾去見章素兒。她只老老實實待在練蕉院中,埋頭溫習功課,練筆習字,準備科考。
她歸家已有五日,家中人都不曾來看過她。只有院中的婢女雁秋日日勤快灑掃,照顧她的起居。韓嘉彥的貼身衣物都是自己清洗,沐浴、就寝,皆不需要人服侍,她更不讓雁秋進入她的寝室,都是她獨自收拾。
她只給雁秋一些錢,讓她幫忙在外采買些菜肉米糧,回來後用院中小竈做給她吃,解決每日的吃飯問題。
韓嘉彥觀察了雁秋五日,暫且沒看出她有甚麽異樣,至少她确定雁秋不曾去找過家裏的其他人。她似乎也随了主人,進了這個小院子便與外界隔絕,互不往來。
今日北風漸止,雖然天地間仍舊寒冷蕭瑟,但好歹陰雲散去,出了日頭。
韓嘉彥搬了一把交椅到院子裏,一面曬太陽,一面溫書。她讀的這卷書并非經史子集,而是她在大名府時買的歷年試題彙編。這書出自一位府學教授之手,刊印上千冊,在大名府一時洛陽紙貴。
然而韓嘉彥買這書可并非真将這書當成了甚麽登科秘籍,而是看個樂子,增長見識。她時而能看出有趣之處來,發出會心的笑聲,惹得一旁忙碌幹活的雁秋頻頻側目,還以為她在看甚麽逗樂的閑書。
正當此時,外頭傳來了韓府內知(即管家)劉昂的聲音:“打攪六郎則個,郎主喚您去東院一會。”
韓嘉彥望了眼日頭,這會子約莫剛到巳時,尚未到午時。她長兄韓忠彥不在官衙,怎會回府了?不過算算日子,也該見一面了,否則她這位長兄也忒能沉住氣了。
她站起身來,将手中書一卷,背在身後,長身鶴立,遠遠問道:
“長兄今日怎這般早歸府,往日裏掌燈時分都不一定能回。”
“回六郎,今日散朝早,亦無太多公事需要處理,郎主前幾日一直很忙碌,将手頭事務處理完,這才騰出空隙專門與您一會。一會子可能還需出門,六郎您先做好準備。”內知劉昂淡然又清楚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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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嘉彥眉頭微蹙,片刻後應了聲:
“知道了,你且等一會,我換身衣服便來。”
一盞茶後,換好衣服的韓嘉彥随着內知劉昂往東院行去,那裏是郎主韓忠彥及其家眷所住。韓嘉彥換了一身青布交領袍、外罩烏黑裘氅保暖。因着時間匆忙,她未戴幞頭,以碧玉小冠束發。
韓忠彥正在東院的西廂暖閣內,彼時剛換下公服,穿上燕居的寬敞袍子,只以木簪束發,正潔面淨手準備用朝食。因着他時常天不亮就要早起上朝,家中一般不為他準備朝食。今日情況特殊,他未在官衙用,回家後其實早已過了時辰,但腹內空空,便需吃些墊底。
韓嘉彥入屋時,長兄韓忠彥正站立仰首,用梳子整理他的長髯。他身材高大,有一副美須髯。已過知天命之年,他鬓角已然斑白,眉目卻依舊俊朗,并不很顯老态。
“嘉彥,問長兄安好。”韓嘉彥立于門口,拱手揖禮,有婢子為她褪去外氅。
“來了,坐,陪為兄用些。”他擡眸打量了一眼韓嘉彥,淡淡指了指花格栅另一側餐廳內的梨木虢石臺面圓桌,其上正用暖爐溫着一小鍋黃米粥,并一碟煎角子,一碟熱時蔬,簡單精致。
“長兄,我已用過朝食,不餓。”
“用些,一會子出門,怕是要誤了午食。”韓忠彥将梳子遞給身旁服侍的仆從,轉身走來,語氣仍舊淡淡的,但透着股不容拒絕的意味。
“是。”韓嘉彥從不違逆他的意思,至少在表面上。
二人落座餐桌邊,靜默用餐,食不言、寝不語。韓嘉彥只喝了一碗粥,用了點時蔬。煎角子一筷未動。韓忠彥為她夾了一筷,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吃了。
用罷餐食,韓忠彥以茶水清口,用巾帕拭唇,然後走近內屋去更衣。韓嘉彥在外間候他,就聽他緩緩提道:
“師茂功課溫習得如何了?”
“尚可。”韓嘉彥的回答惜字如金。
“呵呵……”聽到韓嘉彥的回答,韓忠彥淡笑起來,“七年未回,師茂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韓嘉彥沒有回應。
“此次應試,可有高中把握?”韓忠彥再問。
“有。”韓嘉彥并不諱言,她此番回來就是為了應試得中,給其兄施加壓力。
“好!”更衣完畢的韓忠彥從裏屋步出,面露欣慰神色,“天聖五年,父親于弱冠之年高中榜眼,驚才絕豔。在你身上,依稀能看到昔年父親的風采。”
韓嘉彥卻謙卑地垂下眉眼,道:“父親神風,已再難見。”
韓忠彥頓了頓,眸中神光微斂。半晌才緩緩道:“我受父親蔭庇,以将作監簿入仕,後才補舉為進士,其實內心頗有些遺憾。七年前,我本想送你入太學,奈何你不告而別。不過都過去了,只要你有才學,不論走哪一條路,都能大放異彩。”
大放異彩……為韓氏家族門第添彩嗎?韓嘉彥心中冷笑,面上神色愈發謙卑。
“走罷,我們出去轉轉。”韓忠彥揚了揚手,随即率先出了屋去。有仆從為他披上防風的裘領大氅,他緩步前行,韓嘉彥随後披氅而出,默然跟随。
韓氏一族身形皆高大俊朗,韓忠彥上了年紀,腰背微躬,但仍舊偉岸。韓嘉彥本是女子,身長不及兄長,但也高挑颀長。二人一前一後出府,有扈從牽馬随後伴行。
韓忠彥今日心緒尚可,有漫步街頭,游賞汴京冬景的興致,并不急着上馬。韓嘉彥有些無奈,只能耐着性子陪同。
看着兄長的背影,她心思逐漸飛遠,想起他這些年為官的經歷,只能說他老成持重有餘,奮勵精進不足,二字概括是為“平庸”。唯一的建功之舉,便是元豐四年、五年,對西夏用兵時,他曾出使遼國,穩定局勢,未曾讓遼國插手宋夏之戰。
但那場戰,宋大敗,至今想起仍倍覺痛惜。
如今他位高權重,尚書左丞為副宰執,他自戶部尚書擢升到這個位子上,掌百官綱紀、國朝錢糧。然而近些年國勢每況愈下,卻也是有目共睹。前些年新政猛苛,于百姓是災難,後又除新複舊,更造成許多混亂。朝政為今之計,乃是尋一定法,利民生,休養生息。
然而如今的朝臣皆以黨争為第一要務,互相攻讦,少有幹實事之人,國朝弊政,看在韓嘉彥眼裏,憂憤不已。
而她的這位兄長,其立場并不偏向于任何一派,讓人難以捉摸。可以顯見的是,他如今能身居高位被任用,顯然立場得到了太皇太後的認可,舊黨認為他是自己的人。但他與新黨之間的關系也并不差。新黨如今失勢,但韓忠彥依舊用私人關系保其中一些人生活無礙,比如章惇、邢恕。這是最典型的官場權術,他做的這些事也并非無人知曉,只是更無人敢說些甚麽。
韓府在黨争中似乎天然有着某種超脫的優勢,因為誰都知道,做官做到韓門這個份上,不論甚麽黨争,韓門都能在強大的關系網蔭庇之下安然無恙。
在韓嘉彥眼裏,兄長的背後寫着兩個大字——“權臣”。但這不是她想看到的,權臣不一定是能臣,更不一定是敢為之能臣。
這世上只有一個敢作敢為,敢做能為的王荊公,盡管韓嘉彥對新法的一些措施有個人的異見,總體之上,她仍然支持革新。這是她母親的主張,亦是她個人的主張。十幾年了,至今仍未變過。
但在如今的形勢之下,選擇沉默,才是明智之舉。
走街串巷一直向南,走到朱雀門附近時,韓忠彥終于上了馬。韓嘉彥于是也跟着上馬,随在他身後,二人縱馬小跑,出了舊城入新城,再往南。至此時,韓嘉彥基本能猜到他要去哪裏了。
這是去太學亦或國子監的方向。
韓忠彥緩了速度,向後方的韓嘉彥招了招手。韓嘉彥控馬上前,與他并辔而行。
“到這兒差不多可以說話了,師茂啊,你對當下的朝局有甚麽看法?”韓忠彥目不斜視地控馬于道中,四周行人稀少,他稍稍放開了一些音量。
韓嘉彥有些驚愕于他竟然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他是朝中重臣,自己不過一個尚未登科的舉子,這是某種考驗嗎?
韓嘉彥思索了片刻,道:“太皇太後身體欠安,與官家之間似有龃龉。想來是,風向要變,也就近幾年的事。”
韓忠彥瞥眼看她,忽而意味不明地一笑,問道:“你怎知風向會變,即便不遠的未來官家親政,當下舊黨把持朝局的局勢就一定會扭轉?”
韓嘉彥笑道:“新舊黨争能争得起來,不過是因為掌權者默許制衡。若官家下定決心要實施新法,則舊黨難有生存餘地。我觀當今官家年紀雖輕,可胸懷宏圖壯志,當能斷行新法。”
韓忠彥見她說得如此篤定,不由蹙眉,道:“師茂,揣度上意,可莫要一葉障目,誤入歧途。”
“某這個猜想并非空穴來風。三件事,項背聽朝、乳母猜忌、薄待生母,此三件事必成心魇,一生難除。帝受辱而懷舊,數年悶悶不樂。而時間站在官家那一邊,這便是最要緊的。”韓嘉彥淡淡分析道。
她說的這三件事,“項背聽朝”是指太皇太後高氏臨朝聽政,與官家禦位相對。衆朝臣皆向太皇太後禀事,從不回身面向官家。每每上朝,官家只能看到衆朝臣的後背頸項,默然垂聽,毫無發言機會。
“乳母猜忌”指的是去年,也就是元祐四年十二月時,民間傳出宮中尋找乳母之事。範祖禹上書太皇太後批評此事,言辭激烈。太皇太後對外解釋說,是神宗遺留下的幾個小公主年幼,需要乳母照顧,但私下卻将官家身邊的宮女喚去審問。此事後來在民間傳出許多笑話來,太皇太後本意是想遮掩此事,結果卻成了欲蓋彌彰,讓官家難堪受辱。
而“薄待生母”則更是四海皆知,官家生母朱太妃,本應封太後,卻因太皇太後打壓而只能為太妃,各項待遇都次于向太後。只因太皇太後不願樹立朱太妃的威儀,以折損自己與向太後的威望。
官家懷念先帝,崇敬先帝所施之政,對親人手足尤其愛護,這都是宮中出了名的。而太皇太後高氏與他之間是皇權之争,雖表面平靜,可內裏暗流洶湧。确如韓嘉彥所說,時間站在官家那一側,待他親政,風向必變。
然而姜還是老的辣,韓忠彥只用一句反問就駁她啞口無言:“若再起玄武之變,武後臨朝呢?”
韓嘉彥心中嘟囔了一句:那倒也并非不可,屆時我就可換下這身男裝,以紅妝入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