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趙櫻泓撫着胸口努力平複了一下呼吸,這才強撐起氣勢,壓低聲音惱怒地問道:

“你半夜擅闖我母家私邸,脅我隐匿你,該當何罪?!”

“燒殺搶騙奸盜,在下皆未犯。依據宋刑統,只有一條:夜間無故入人家笞四十。但在下也并非無故闖入,是為躲避追捕而進來的,自是有緣故。因而,在下目前并未犯罪。”韓嘉彥一板一眼回道。

趙櫻泓怔住,她沒想到此女伶牙俐齒,頗有辯才,竟然還很熟悉宋刑統。如此被人冒犯,她本有些蒼白的面龐起了怒紅,美眸緊緊盯着韓嘉彥,道:“你這般無禮頂撞,可是要我現在立刻喊人捕你。”

“長公主既然選擇隐匿我,自不會再喚人來,否則方才沒有當即喊人拿我,又作何解釋。”韓嘉彥笑而反駁道。

“笑話,你脅迫于我,我該如何喊人?我怎知你不會一劍殺了我。我且問你,你緣何躲避追捕至此,定是犯了事。”

“非也,長公主這是有罪推定,若大宋判官人人都以有罪推定來斷案,則極易出現冤案。”

“你!”趙櫻泓氣極,她心知此人在詭辯,卻一時之間找不到反駁的說辭。

韓嘉彥見她怒意上湧,怕真的激憤之下做出一些不利于當下情勢之事,因而出言安撫,語氣比方才要軟化許多:“在下今晚确然是無辜被牽連,實在是不得不進來避禍,驚擾到長公主,萬分抱歉……”

她這些年在外随性慣了,又兼本身好勝心強,但凡遇着有人要與她辯論高下,總忍不住要逞一時口舌之快。這是她的大毛病之一,只能日日提醒自己收斂改正。

且這銀面燕六娘的身份,似乎給了她一條肆意釋放本性的渠道,藏着臉、仗着劍,她就不再是那個需要是時時刻刻注意行舉皆合乎儒道的韓六郎。俠以武犯禁,任俠之性上來了,竟一時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皇家公主,而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

“在下是江湖粗鄙之人,不通禮數,給長公主賠罪。”她此前也從未面對過皇家的人,但想着跪拜應當不會有錯。于是一面軟聲道歉,一面撩開衣擺,跽坐而下,将劍橫放于身前,躬身下拜賠禮。

趙櫻泓見她行大禮,原本因怒意緊繃的神情逐漸舒緩了下來。她性情本恬淡無争,雖有憂國壯志,可近來有些心灰意懶,心氣也不比以往強。故而雖然今晚莫名被驚擾、又被言語刺激,使她起了怒意,但這怒意來得快,也去得快。

她盯着眼前這個戴着銀面、身着夜行服,垂首跽坐于她跟前的女子,默默然思索着對策。

她知道自己現在無非三個選擇,一是喊人拿下她,但以她的身手,多半還是能逃掉,只若是如此,恐怕以後與她之間也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二是不管她,趕她盡快離去,就當她今晚從未出現過。三則是不喊人,也不趕走她,留她下來交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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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櫻泓在宮中整整十七年,出宮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便出宮也在禁軍和宮人們嚴密的看護之下,得不到半點自由。

她多麽想自在地看看外面的世界,多麽想知道大宋民間繁多有趣的各類見聞。如今,她的跟前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奇女子,怎能讓她不好奇?她沒有過多的猶豫,便選擇了第三個選項——留下她來交談,弄清楚她的身份。

若是可以,結個交情。她在任府這幾日,若是她願意來府內和自己講講江湖上的見聞,也是好的。

她這些年在宮中,也從未與人深入交談過,面對着燕六娘,怕若是言語之上給她造成了壓迫,會使得她再也不會出現于自己眼前。于是只能細細斟酌着字句,掂量着語氣,道:

“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你原何躲避追捕至此?”

“在下……今夜于白礬樓調停事端,卻不慎落入開封府布下的羅網,因而躲避。在下為救長公主而被通緝,雖自認并未犯罪,但亦不想被拿入大牢。”

關于燕六被誤認為江洋大盜而通緝一事,趙櫻泓也很無奈。當時是什麽情況,她最清楚,可她卻沒辦法與人解釋,只能将錯就錯。好在燕六有本事不被抓住,若是她真落入羅網,趙櫻泓也不知自己是否有那個勇氣站出來為她說話,解救于她。

此外,韓嘉彥話語中的“調停事端”引起了她的注意。什麽事端?趙櫻泓對此十分好奇,還想要繼續細問。卻忽聞樓下傳來上樓的腳步聲,緊接着婢女媛兮的聲音響起:

“長公主?您沒事吧,奴婢好像聽到什麽響動聲。”

“無事。”趙櫻泓立刻回道,她此時正有些焦急地招手讓韓嘉彥趕緊過來,指了指自己所坐軟榻下的位置,讓她躲過來。

韓嘉彥按照她的指揮行事,握劍前撲,靈敏地滾到了軟塌下側,團身藏了起來。趙櫻泓一扯軟塌上的毛氈,将其挂下,蓋在了韓嘉彥身上。

此時媛兮已經走至屏風外,她覺得趙櫻泓方才的回答口氣有些生硬,似是不大對勁,于是大着膽子繞開屏風向內探看了一下,但她只見到趙櫻泓依舊側靠于軟塌之上,身上蓋着柔軟的毛氈,尾端墜在了下方鋪設的茵席之上。

“方才外間甚麽響動?”趙櫻泓慵懶支着額角,主動問道。

“回長公主,是開封府在追拿歹人,追到了咱們府門口,被下人們喝退了。”

“既如此,你下去吧,我這裏不需要服侍。”趙櫻泓似是有些不耐煩地道。

“喏。”媛兮知道長公主可能是因為讀書被打攪而心緒不寧了,于是立刻叉手躬身退下。

确認媛兮已然下樓,趙櫻泓扯了一下毛氈,韓嘉彥便從榻底鑽了出來,離了榻緣幾尺距離,于茵席之上跽坐。

“多謝長公主隐蔽在下,在下不敢再叨擾,這便告辭……”她只覺今夜事端已足夠多,又怕給這位長公主惹上禍事,因而急着要離去。

“等一下。”趙櫻泓開口阻止,本還想套她話,但眼見她急着要走,幹脆直接問道,“你……我該如何稱呼你?”

“在下,姓燕,行六。”這個被人誤會的錯號已然傳開,韓嘉彥幹脆将錯就錯,就以這個身份行事。

“燕六……燕六娘?”趙櫻泓又問,“你是在哪兒學的功夫?”

“在下武藝乃是家傳。”韓嘉彥哪裏敢實話實說,否則必會牽連龍虎山。

“你為何會給他人調停事端?你是哪個家族的人,家裏是做甚麽事的?”趙櫻泓繼續追問,但随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問得太多,于是又接了一句,“我只是好奇一問,你若是不方便回答,亦可不答。”

“長公主恕罪,在下不能說。”韓嘉彥覺得眼前的這位公主問話十分直接,全然不與她繞圈子。于是她也直來直去地回道。

“好罷……”長公主果真不再追問,微微抿唇,神情顯出幾分無奈。

韓嘉彥藏在面具後的唇角微微上揚,她本懾于這位長公主身上天潢貴胄的氣質,只覺得她鹓動鸾飛,行舉端方,頗有威儀。

可是這一來一回聊了幾句,她才發覺眼前的女子不過還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身上的稚氣尚未完全脫開,對着自己時,滿心滿眼是十足的好奇。想必是生在深宮之中,難以接觸到外界,身邊又并無可交心之友所致。

韓嘉彥既不是她的長輩,又不是她的奴婢,更不是她的弟妹,全然陌生。雖然長她幾歲,但亦是同齡。成長背景截然不同,脫開于她當下接觸過的所有人之外,是一個極其獨特的存在,因而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與韓嘉彥接觸交流,行舉言談顯出幾分笨拙來。

又是一番斟酌,趙櫻泓道:“我還未感謝你那日救我車駕,牽累你被懸拿,我也無法解釋,是我的不是。”

“長公主不必挂懷,這是個誤會,只可惜已然很難解開了。”韓嘉彥含笑道。

二人一時陷入沉默,韓嘉彥頓了頓,便打算起身告辭。可她剛從茵席之上站起身來,就看到長公主面上閃過一絲不舍之情。

她心頭忽而一顫,心中某個最為隐秘的角落被觸動了。

“在下冒昧,敢問長公主為何不在宮中,卻會在此?”韓嘉彥鬼使神差地主動遞出了話頭,反倒詢問起長公主的事來。

“這裏是任宅,是我養外祖父的宅邸。母親生辰,我與弟弟妹妹随母歸省。”趙櫻泓卻未有任何隐瞞地告知于韓嘉彥原委。

“原來如此。”

“我們……正月末才會回宮。”趙櫻泓很突兀地又補了一句。說出來後似又覺後悔,一時蹙起眉頭,面上起了幾分紅暈。

韓嘉彥幾乎瞬間讀懂了她的心思,差一點笑出聲來。長公主這是童心未泯,想借她的口聽一聽外面的故事?她定是想讓自己再來尋她聊上一聊,解解悶。

興許是深宮之中太過寂寥壓抑,如此碧玉年華的女子,正是心性最為跳脫開朗之時,卻日複一日過着此等如遲暮歲月的日子。她一時只覺哀嘆惋惜,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她心中思忖:每晚來此陪長公主聊聊天,倒也并非不可以,反正她省試已然考完,未來殿試尚遠,亦無需着急溫書。就是自己今夜不慎卷入的事端,不知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發展,又是否能平息。還得與師兄他們商議後,才能做決定。

她斟酌着開口道:

“在下鬥膽,請問長公主可願允在下雪夜訪戴。”

雪夜訪戴,這是個出自《世說新語》的掌故:王徽之與戴逵乃是好友。一天夜裏下雪,王徽之欣賞雪景一時興起,想起了好友戴逵,便令下人準備好船只去訪問好友,可快到戴逵那裏時,突然下令回去。下人不解,問起原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飽讀詩書的趙櫻泓自然對這個掌故很熟悉,她也很快懂了韓嘉彥的意思:燕六娘願意此後幾日夜訪任宅,但是不能保證每一夜都能來。

“我日日在此讀書賞景,你自可随你之便。”趙櫻泓分明喜上眉梢,面上卻仍然端謹,含蓄而答。

“夜已深了,在下必須得走了。長公主安康,在下告辭。”韓嘉彥執劍揖禮,随即轉身出了屏風,趙櫻泓只聞得一陣破風之聲,眨眼間,那黑衣銀面的身影已然不見。

她從榻上起身,走至屏風外,憑欄遠眺對方離去的方向。春日寒夜的風拂動她衣袂釵墜,眼前的汴京夜色似是有些不真實起來,她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身處夢境,這夢如此的細膩,以至于讓她難辨真假。

“長公主!您怎麽不披件衣裳,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不知何時婢女媛兮已經來到了她身後,為她披上裘氅,溫暖她寒涼的身軀。

卻聽趙櫻泓柔聲吟道:

“紫府東風放夜時。步蓮秾李伴人歸。五更鐘動笙歌散,十裏月明燈火稀。香苒苒,夢依依。天涯寒盡減春衣。鳳凰城闕知何處,寥落星河一雁飛。”

媛兮不知是何意,只覺得長公主心緒晦暗難明,不知是喜還是悲。而趙櫻泓卻攏了攏肩頭的裘氅,道了句:

“我乏了,這就去歇了。”說罷便轉身離了樓臺,往樓下寝室行去。

“喏。”媛兮連忙攆步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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