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正月廿四,夜,戌末亥初時分。汴京一如往常,燈火通明,夜樂不禁。但皇城附近卻顯出幾分緊張模樣,開封府的快班正大隊人馬出沒于巷道之中,來回巡檢搜索,甚至挨家挨戶搜查。
韓嘉彥避開燈火輝煌處,盡量擇黑暗小道,自皇城東北的住宅區,一路行至皇城西南的祆廟外。幾次三番與搜檢的快班擦肩而過,終于翻身入萬氏書畫鋪子的後院。
她尚未松一口氣,就聽身後翻牆破風聲,她的師兄和阿丹阿青也跟着翻牆進來了。師兄浮雲子還穿着那身樂工服、以黑布蒙面,阿丹身着夜行服、戴着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銀面,阿青則身着夜行服、以黑布蒙面。
看來此前在任宅之外,是阿丹扮成了她,引開了追兵。阿丹是飛毛腿,跑得極快。
“先更衣,有事一會兒再說。”浮雲子一進來就道。
于是衆人進入書畫鋪子的倉庫之中,将夜行服、面具、蒙面黑布全部藏入一口箱子內,韓嘉彥手中的龍堯劍也被放歸劍匣,藏入了卷軸大屜之中。
而他們皆換上平日裏的服裝,韓嘉彥此前換下的襕衫又被重新穿上。
“到底甚麽情況?”韓嘉彥系好腰帶,蹙眉詢問浮雲子。
阿丹阿青正忙着起炭盆,燒火煮水,這一夜下來跑得他們口幹舌燥。浮雲子敲了敲自己的後腰,陷入了躺椅之中,舒舒服服嘆息一聲,道:
“哎呦我這老腰,再這麽跑真要跑斷了。”
“師兄!”韓嘉彥催促道。
“哎呀,你急什麽。”浮雲子努力支開眼縫,不耐煩地瞧着她道,“咱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超額完成任務。”
“我不是問這個,我就問你,你到底有沒有預料到只是漕馬幫伏捕茶幫刺客的圈套?”韓嘉彥坐在他對面,問道。
“沒有,我又不是神算子,算不到這一步。”浮雲子一擺手道。
“你這個家夥!你差點害死我!”韓嘉彥真要被他氣死,“我不明就裏地就闖了進去,差點就被他們一起埋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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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不是好好地逃出來了嗎?”
“我如果不與開封府動手,就不能逃出來。如果不是我機靈,躲進了……”
“你躲進任宅去了罷。”浮雲子道。
“是。”
“任宅裏面有人隐蔽你?還是你自己藏起來了?”浮雲子問。
“我自己藏起來了。”韓嘉彥對浮雲子撒謊了,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撒謊,但她似乎下意識不想讓任何人知曉她與長公主的秘密來往,也包括她最親的師兄。
“嗯~”浮雲子意味深長地哼了一聲。
這個時候,阿丹将剛燒好的水沖了四碗散茶,端了兩碗給韓嘉彥、浮雲子解渴。阿青又取出肉幹、饅頭,于火上烤着,充饑用。
今日白礬樓上的晚宴,韓嘉彥幾乎就沒吃,東躲西藏了一晚上,她真是餓得緊了。
“你放心吧,今晚白礬樓被大鬧一場,客人都吓散了,這事兒必然會鬧大,你的名聲也會随之被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汴京人人都會知道有個彥六娘,竟然有膽識單槍匹馬調停茶幫與漕馬幫之間的矛盾。”浮雲子喝了茶,又拿過烤好的肉幹來,一面嚼着,一面道。
“不是彥六,是燕六,茶幫刺客聽錯了我的诨號。”韓嘉彥補了一句。
“那更好了,哈哈哈~”浮雲子大笑起來。
韓嘉彥無語地呷了一口茶,等浮雲子止了笑,她才道:“我看那些白礬樓派去保護那個假的侯轉運的護衛,有六七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恐怕是不得活了。”
“茶幫刺客是什麽人,不會留手的。一般是一擊斃命,即便當時不死,後面也難救回來,除了你,沒有人在乎那些人的命。”浮雲子道。
“唉……”韓嘉彥嘆息,默默拿了個饅頭吃。
“這漕馬幫,真不愧與官府牽連深厚,竟然勾動開封府幫忙圍剿茶幫刺客。”翟丹坐了過來,插言道。他今年剛二十出頭,豹頭環眼,年輕力壯。
漕馬幫顧名思義,就是從漕運之中生發出來的組織幫派。其中的首腦多為官紳大戶,漕運過程之中涉及到的漕工、船工、腳夫、下力、镖師,還有其中牽涉到的各級各類吏員,乃至于轉運使這種等級的官員,相當一部分都是漕馬幫的成員。
因而漕馬幫其實可以說是因官府漕運衍生而出的食利群體,談不上是江湖門派。稱呼為漕馬幫不過是泛指,這其中包括了太多的小團體,各自的利益又都有所不同。但這幫人常年跑江湖,也都懂江湖,知道如何處理江湖事。他們是官與民打交道的手段和工具。
茶幫與漕馬幫素來為敵,茶幫想要分食官利,漕馬幫則要盡可能地維護自身集團的利益,此二者水火不容,是近乎你死我活的利益之争。
翟青也坐了過來,一面嚼着饅頭,一面含混問道:
“師父師叔、哥,我一直沒怎麽想明白,咱們讓師叔出了名,然後呢?該怎麽辦?”
“不怎麽辦,等。”浮雲子道。
“等什麽?”翟青更不明白了,其實連韓嘉彥與翟丹也不是很明白。
“等春茶上市,等茶幫的核心人物到汴京來,再做計較。”浮雲子道,“春茶上市一般要到三月初了,在此期間,師妹你不能閑着。這張家長、李家短的事兒,你都得管管,不然這個居中調停、好管閑事的燕六娘形象,立不住。”
“師兄,這居中調停茶幫和漕馬幫的恩怨,單純用‘好管閑事’可解釋不過去吧。”韓嘉彥蹙眉道。
“是解釋不過去,但咱們需要解釋嗎?別人猜測咱們的目的,就讓人猜去,猜得越離譜,咱們真實的目的就被掩蓋得越好。”浮雲子笑道。
韓嘉彥顯得十分無奈,最後她只能道:
“你讓我管甚麽張家長、李家短,我……我都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太雞毛蒜皮的事,你不能管,要管就管那些容易揚名的事。而且,你娘親留下的最後那封書信,是寫給文彥博的,你最好能往文家身上靠一靠。”
“文公今年已經致仕了,你讓我怎麽往他身上靠?”
浮雲子點她道:“致仕是致仕了,可官家和太皇太後不是還在慰留嘛。趁着文公現在人還在汴京,你得把握住時機呀。你放心,我不耽誤你準備殿試,讓阿丹阿青去文府附近轉轉,每天探聽點消息,咱們不怕磨時間,就怕功夫不夠深。等找到合适的切入點,咱們就動手。”
韓嘉彥苦惱地蹙着眉,回憶起了母親的那封書信的內容。
那封書信言辭簡短,連文字都寫得潦草,看得出母親寫信時很急。信的內容是懇請文彥博一定要力保韓家,母親似乎已然意識到自己危在旦夕,且篤定韓家即将大禍臨頭,只有位高權重的三朝宿德元老文彥博才能平息事端,保住韓家。
信的內容含糊其辭,只是求救,但并未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故而後來拿到信的韓嘉彥和浮雲子等人,看得是一頭霧水,壓根不知該從何查起。
他們自然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文彥博詢問,畢竟此前楊璇到底與文彥博是否有書信往來,又是什麽樣的關系,而文彥博又是否對楊璇求助的禍事有所了解,他們一概不知。萬一此前楊璇與文彥博其實素無來往,如此唐突上門詢問,反倒會壞了事。
因而直接詢問文彥博這條路他們一直擱置,選擇了其他的路徑來查明事情真相。只是眼見着文彥博即将致仕離京,且已過耄耋之年,指不定何時就會駕鶴,因而此事已然耽誤不得,必須得冒險行事了。
而且,細細推敲,能體察楊璇修書求助于文彥博這件事之中,存在着五個令人深思的問題。
其一、為何會是楊璇修書與文彥博,而并非是韓家人呢?如果解釋為楊璇不能将這個滅頂之災告訴韓家人,那又是什麽樣的滅頂之災,是韓家人自己并不知曉的?
其二、楊璇又為何會認為自己危在旦夕,會給韓府帶來滅頂之災呢?這個問題其實還是關聯到了第一個問題之上,即到底是什麽滅頂之災。
其三、韓琦與文彥博本就是幾十年的交情,即便楊璇不給文彥博修書,文彥博應當也會出手救援韓家。所以,為何楊璇一定要修這封救援書給文彥博,是不是因為這個滅頂之災,大到會讓文彥博也與韓家割席自保?
其四、文彥博是否本身就知道些什麽,所以當文彥博看到這封書信時,他會第一時間知道楊璇在求助甚麽事。
其五、楊璇為何會費力求助文彥博保住韓家,如果她遭受生命威脅,她其實可以悄然離開韓家遠逃,她并不是沒有能力。她力保韓家,不肯遠逃,甚至最後殒命,是否是為了給韓嘉彥鋪路?她為什麽要讓韓嘉彥女扮男裝,一直堅持要讓韓嘉彥認祖歸宗,活在韓家的蔭庇之下?
這五個問題,這麽多年來一直困擾着韓嘉彥等人。今夜再度被翻起,來回于胸中掂量思索,令她腦仁都疼了。
她眯着眼,疲憊地捏了捏太陽穴。今日本就是剛經歷完最後一門子史考試,雖然并不難,但題量極大,頗為耗費精力。晚上又大鬧一場,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任她精神如何強韌,也有些支撐不住了。
“你回去歇了吧,今夜白礬樓的事,估計已經傳遍全汴京了,你兄長肯定也知道了。回去後也不知道他會做什麽,你恐怕還有一道關要過。”浮雲子拍了拍韓嘉彥的肩膀道。
“好。”韓嘉彥點頭,起身準備離去,剛走到門口,她忽而回頭道,“我這幾日夜裏都要行動嗎?”
“嗯?”浮雲子挑眉,反問道,“你不是說你不知道該怎麽管張家長、李家短嗎?那這兩日就當是避避風頭,也不必再出手了。”
“我……若是撞見甚麽破皮無賴欺壓他人,自會出手來管。這幾日夜裏,我還是出去轉轉吧,就當是露個臉,趁熱打鐵,将燕六娘的名聲坐實。”韓嘉彥似是有些不自然地轉移開視線,道。
“噢,那就按照你的想法來,就是當心着點,別被逮到了,阿丹阿青接下來的精力要放在文府那裏,我這裏還得盯着茶幫,可沒人給你料理善後。”浮雲子含笑撚須道。
“我曉得了。”韓嘉彥不耐煩的一揮手,終于出了屋門,翻過院牆離去。
“師叔這是咋了?看着不大對勁。”翟青迷惑地問道。
“咋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師叔不是女人嗎?”翟丹也困惑起來。
“女人也難過美人關!”浮雲子拔高聲音強調道,“美人誰不喜歡啊,你們不喜歡嗎?”
“嘿,喜歡。”翟青害羞地笑起來,結果被他哥照腦門呼了一巴掌。
“好色非是英雄漢。”翟丹教訓弟弟道,惹得翟青不服氣地瞪他。翟丹卻不理他,扭頭對浮雲子道:
“師父,您可是出家人?怎麽也能好女色?”
“誰說貧道好女色,我說的是你們的師叔。貧道是化外之人,女色于我如浮雲。”浮雲子撚須笑道。
“唉,師父,所以說師叔雖然是女人,但她也好女色?”翟丹道。
“正是。”浮雲子哈哈大笑起來,起身走至方才存放夜行服的箱子旁,打開箱子,取出方才韓嘉彥穿着的那件夜行服,拿給翟丹翟青看。
“看到了嗎?衣襟這一塊,胭脂紅啊,嗅一嗅還有一股恬淡花香,這可不是你們師叔身上的味道……”
“嚯!師叔今晚是抱了那任家的娘子嗎?”翟青着實是起了極大的好奇心,目光灼灼,無比興奮。
“哼,我問她是有人隐蔽她?還是她自己藏起來了。她竟然與我撒謊。這小丫頭,心思不純啊。想蒙騙她師兄我,還早得很,哈哈。我已允她接下來夜夜出行,我親自去盯着她,看她到底幹甚麽去了。”
此時正在夜幕中的街道上快步行走的韓嘉彥,連連打了三個噴嚏,暗道是不是自己今夜迎風于屋頂更衣,給吹着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