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這一夜韓嘉彥歸家時,已然是亥時。本打算如往常一般徑直歸練蕉院,卻被內知劉昂攔了下來:

“六郎,郎主、娘子在前堂候您,煩請您去見一面。”他躬下身,态度似是比以往還要謙卑幾分。

這個時辰,竟然在前堂等候自己,這是有什麽要事嗎?韓嘉彥揣測着,也未多說半個字,自随了劉昂去了前堂。

堂上,一身燕居服的韓忠彥正負手站在百寶架前,觀賞着一塊太湖奇石。他的夫人呂氏端坐于正位的下首座上,正托着茶盞默默飲茶。她五十已過,但因保養得當,看上去似乎只有四十出頭,面旁端莊秀麗,溫婉和美。

她是呂公弼之女,呂公弼是呂夷簡第二子,韓呂結為秦晉之好,成為了朝堂之上絕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

不過這位夫人并非是韓忠彥的第一任妻子,而是繼室。韓忠彥的第一任妻子同樣也是呂公弼之女,是這位夫人的親姐姐。

“兄長,長嫂。”韓嘉彥進入前堂後,向二人揖手行禮。

“回來了啊,怎這般遲,叫人心焦。”韓忠彥尚未開口,呂氏就先說話了,一開口就是埋怨,埋怨之中又隐含着關切。

“诶,考完後去一趟白礬樓,這沒什麽。”韓忠彥擡起雙手抖了下寬大的袖子,替韓嘉彥說了句話,随後踅步來到韓嘉彥身前,仔細看了看她。

“挺好,沒喝酒。”他笑道。

“兄長,長嫂,這麽晚了,找我有甚麽事?”韓嘉彥感到有些不适,于是直接開口詢問道。

“今晚白礬樓出事了,你既然去了,應當知道罷。”韓忠彥坐回正堂上首位,問道。

“是,剛回來的路上見到了開封府的巡捕衙役,有所耳聞。不過我不喜宴飲歌舞之所,是以早早就出來了。此後去了相熟的瓦舍,喝茶看戲。”韓嘉彥道,如何解釋自己今晚的去向,她早就想好了。

“那就好,我和你長嫂,擔心你的安危,聽到消息後專程派人去白礬樓接你,但一直沒消息,差一點就央開封府尋你了。幸而你自己回來了,我們才放心,今晚能安心睡下了。”韓忠彥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氣。

韓嘉彥一時無言,她竟不知道韓家還會這麽在乎自己。愣了片刻,只能默然再次施禮,以表感激和歉意。雖然感激中藏着猜疑,歉意中暗含漠然。這十多年如同陌路人的相處,只是這樣一件小小的事,還不至于讓她感激涕零,何況她也不知道兄長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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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可以确定的是,她能感受到她的兄長正在試圖讨好她,自從她返回汴京,兄長對待自己的态度明顯升溫。

只是他也很有分寸,并沒有一下過于熱情。

“是我的不是,讓兄嫂擔心了。多謝兄嫂關懷,嘉彥慚愧,不會再有下回了。”場面話她還是捏着鼻子說了一句。

“你與我們客氣甚麽,都是一家人。”呂氏揚起笑容,溫和道。這笑容韓嘉彥很熟悉,九歲剛入府時,她也是這麽對着她笑的。

“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哦,對了,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一下。距離殿試還有段時日,最近有一場壽宴,兄長希望你也能參加一下。你也許有所耳聞。你有一位堂姐,嫁給了李清臣李邦直,只可惜早早就過世了。再過兩日便是李清臣的六十大壽,亦給我們韓府發了請柬。我公務繁忙,你便随你長嫂代我去一下,以表祝壽心意。”韓忠彥叮囑道。

李清臣李邦直,韓嘉彥是知道的。他是出了名的大才子,現任知制诰,朝廷诏書大多出自他手。只是她不懂兄長為何要自己代為前往。

但她還是拱手應道:“我知曉了。”

離了前堂,韓嘉彥滿腹狐疑地回到了練蕉院,進門時瞧見內裏竟然燈火通明,不僅堂桌上呈着熱乎的飯食,甚至浴房還備了熱水給她沐浴。她的婢女雁秋正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怎麽回事?”韓嘉彥一頭霧水。

“娘子吩咐,這剛考完試,給您洗塵解乏。六郎,您是先用食,還是先沐浴?”她殷切問道。

“我……沐浴……”韓嘉彥有些發懵,下意識答道。她現在沒什麽胃口吃東西,但确實很想泡個熱水澡。

随即她反應過來,雁秋這副模樣,很是不對勁。雖然她往日裏也會盡心服侍,可從不敢越雷池半步,亦不會自作主張張羅這麽多事。

今日到底是怎麽回事?

“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道。

“等會兒,我是不是說過,我沐浴就寝皆不需要人服侍?”

“可是……娘子說……”

“長嫂說甚麽了?”韓嘉彥逼問。

“這……婢子不敢說……總之,今夜請讓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頓時紅了臉,但看她神情并非是急切,更近似于羞赧無措。

韓嘉彥猛然間悟了,兄嫂這是要将雁秋與她做通房媵妾的意思。其實一開始往她一個“未婚男子”的獨居院子裏塞一個女婢,本身這舉措就不尋常。只是韓嘉彥對這方面的事有些遲鈍,一直沒想明白。

恐怕兄嫂見她這麽長時間都沒碰過雁秋,還以為她有什麽特殊的癖好。今日見她去了白礬樓,才确信她也是“好女色”的,于是便命雁秋今夜一定要與她同房。

“荒唐!”韓嘉彥一口氣堵在了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

雁秋第一回 見到韓嘉彥發怒,頓時吓得不知所措,噤若寒蟬。

韓嘉彥瞧着眼前這個被她吓得面色發白,顫顫巍巍的女婢,張口想繼續訓斥,卻無法發洩出來。錯又不在她,她本身就身不由己,對她來說,能成為韓嘉彥的妾,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唉……你,沐浴我自己來,不要你服侍。飯食你熱着,我洗好了就來吃。難為你忙前忙後,你早點去歇着罷。”韓嘉彥和緩了語氣,無奈道。

雁秋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一時難以自持。韓嘉彥更無奈了,問道:

“你哭甚麽?”

“婢子……也不知道……”她哽咽道。

韓嘉彥看着她,默了片刻,問道:“你可想出去做事?”

“六郎是要趕婢子走嗎?”雁秋哭得更委屈了。

“不是!我是說……你願不願意在外面的鋪子裏做事,用自己雙手掙錢,養活自己。不必日日服侍他人,仰人鼻息。你若是願意,我可以介紹你去做事,也可以去找牙保銷了你的奴契根底,讓你轉為常戶,不必再為奴為婢。”韓嘉彥解釋道。

雁秋眸光顫顫,大為感動,禁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婢子是劉管事花了三貫錢買回來的,本是鄉野的農人女兒,甚麽也不懂。十來年前,青苗法剛開始實施,我們家不知怎麽就背了重債,只能賣田還債。阿爺帶着我阿爹進京謀生,甚麽行當都做過。

“婢子不怕在外做事,婢子怕的是沒有依靠,我們小門小戶貧苦人家,太容易被人欺負。就在這京城裏,也被惡霸欺壓,以至于我爹被打死,阿爺、娘親也相繼病死了。我與弟弟被賣做奴仆,兩不相見。”雁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這還是韓嘉彥第一回 聽聞雁秋的故事,她胸中怒意直竄,問道:

“是哪個惡霸欺負你們家?”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雁秋抹淚道。

“你說!”

“六郎……您,您不會要找他報仇罷?”雁秋見她橫眉冷目,語氣不善,不禁又被吓了一跳。

“我問你,你就說,別的你不需要知道。”韓嘉彥道。

懾于她的逼問,雁秋只能小心翼翼的回道:

“曹門旁有一間酒鋪,頗有些規模,名喚乳酪張家酒鋪。那鋪子的老板叫張定圖,好使槍棒,身上有不弱的功夫,鋪子旁還有一家放債典當的鋪子也是他開的。

“我們家十多年前剛到汴京時,阿爺阿爹都是在他手底下做事,本也相安無事,但後來因着我阿爹也想出來開酒鋪,向他也借了點本錢。本以為他是好心相助,哪曉得簽下的借契竟然是陰陽契,是騙人的。我們就這樣惹上了高利貸,越滾越大,我阿爹生意沒做起來,反倒欠了他一屁股債。

“五年前的冬至,他們又上門讨債,我們家已然山窮水盡,他們就要搶我和我弟弟去賣作奴仆。我爹爹不肯,與他們拉扯,他們竟将我爹活活打死了。他還與開封府勾連,上下打點買通,最終甚至都沒有坐牢,一直逍遙法外。

“我爹沒了,我阿爺也一下就不行了,後來我娘苦苦支撐家裏,最終也落了病根死了。我和弟弟……最終還是被賣作了奴……”

說到這裏,雁秋已然是泣不成聲。

韓嘉彥緩緩握緊了雙拳。

……

正月廿六夜,貢院。

這是省試後閱卷第二日,伏案審閱卷子一整天的範百祿從一大堆卷錄之中擡起頭來,拍了拍酸疼的肩頸和腰背,疲憊地從圈椅裏站起身來。

“子功兄,你這也累了一天了,身子受不住,去歇了吧。”

三名考官一人一間閱卷室,互相隔絕,互不打攪。範百祿的房門一直是敞着的,此時适逢孔武仲從他門口路過,笑着開口道。

“唉,不成,今日的定數完不成,要耽誤了放榜時日。還是現在苦一苦,能早日放榜解禁,我也好回去歇着。”範百祿苦着臉道。

目前謄錄、校對的工作與閱卷同步進行。他這兩日一直在閱經義的卷子,可能要到後日才能看完。後面還有詩賦、論要看,幸而子史有低一等級的閱卷官審閱,能減輕一些他的負擔。

“你本就有眼疾,這一直耗損可不行,勞逸結合方可事半功倍啊。”孔武仲道,“你出來,我們且繞一圈去,調劑片刻。”

“好,常父相邀,我怎能拒絕,哈哈哈……”

二人并肩游于貢院的抄手游廊之中,廊上掌着的燈籠散出昏黃模糊的光暈,照亮了兩側的碑刻。這些都是經文名篇,歷代書家、篆刻家的手筆。

“子功兄這兩日可看到甚麽出彩的卷子?”

“那可太多了,本次的考生,各個是本領高強。只不過這剛開始閱經義的卷子,詩賦還未來得及看。”範百祿打了個哈哈,也并未正面回答孔武仲的問題。

孔武仲笑道:“詩賦可是最精彩的,那幾個提前交卷的舉子,我心忖,新科進士榜,他們肯定是榜上有名。”

“是啊,才華橫溢啊……”

“當初剛鎖院出題時,子功兄擇了詩經裏的那首《衡門》,我與顧子敦可是都吃了一驚。我也參與了幾次出題,這首詩,一般都是避開的,因為涉及到男女之事、難免有些直白。子功兄怎會如此堅持要以此詩為題?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呀。”

範百祿笑了笑,回道: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

“這《禮記·禮運》我們是早就滾爛于心,但能應用于考試之中,才是真的得道。要考察一屆考生的品德修養素質,就得從最本質的問題下手,來看其态度,觀其言行。

“當下的朝局,要的不是能吏,而是德臣啊。”

孔武仲默然品了品他的話,随即拱手笑道:

“子功兄用心良苦,見識遠在我之上,孔某佩服。”

“常父你太謙虛了,哈哈哈……”

二人相視而笑,眸中卻各自另有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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