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投雷加更三)
第二十二章 (投雷加更三)
時回正月廿五日,詩賦科進士省試結束第二日,夜,約莫酉末戌初時分。
韓嘉彥剛剛從韓家脫身出來,來到了萬氏書畫鋪子的後院倉庫中,取她的夜行服與劍。
她沒有欺騙雁秋,在離開韓府時,她明明白白告訴她,自己夜行而出,就是為了解決她的問題,讓她能獲得良民身份,讓她能與她弟弟團聚。雁秋跪在地上給她叩首,将額首都砸破了。
“六郎,雁秋死心塌地跟随您,至死不渝!”
“你快起來!以後莫要再這樣作踐自己。”韓嘉彥連忙阻止她繼續傷害自己,又取出藥箱給她處理傷口。雁秋再次哭得泣不成聲,口中喃喃念叨着,說除了親人,再沒有人對她如此親厚了。
韓嘉彥很欣慰也很無奈,欣慰于她并非是兄嫂的人,自己也算是在韓府內得了個可以信任的幫手。無奈則無奈于,雁秋情緒波動較大,處事有些不夠冷靜,且對大家族內部的争鬥認識不足,恐怕将來在府內對她的幫助也有限。
她問清了雁秋的牙保是誰,她的奴契根底在哪裏,心中思量着,這才出了門。到萬氏書畫鋪子時,阿丹阿青都不在,就剩下已經換好夜行服的師兄浮雲子,正在庫房等她。
“你可算來了,我正要出去,思量着你今夜是不是不來了。”浮雲子見到她,開口道。
韓嘉彥看到浮雲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道:
“師兄,昨夜太過倉促,我忘了與你提一件重要之事。
“那假扮成侯鵬遠的人,使了一手飛針絕技,情況緊急,我也未看得很清楚。但那飛針似乎就是去歲十一月末時,襲擊長公主車駕的飛針。我心下有此猜測,故而當時斷喝了一聲,詐了詐那男子。那男子的反應似乎有些異常,我覺得這事兒值得一查。”
浮雲子道:
“我也正要問你,他那僞裝做得如何?”
“很精妙,是特制的薄皮面具,戴在臉上全無假象,很逼真。不只是我,那些茶幫刺客也毫無察覺。”
浮雲子沉吟片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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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飛針絕技,江湖上以楚秀館的郎中們最為出名。不過楚秀館在湘中,獨立于江湖之外,無人敢惹,與漕馬幫素來也沒有甚麽來往,且他們有三不問和三不救的原則,故而長公主車馬遇襲時,我雖想到了楚秀館,卻也很快将其排除了。”
“三不問”是:不問地域、不問經過、不問貴賤,只要等價交換,就為人排憂解難。只有三類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該死之人不救。這就是“三不救”。楚秀館不摻和江湖事,而江湖人誰也不會去得罪楚秀館,這是多少年來早已形成的江湖規矩。
浮雲子繼續道:
“但你又提到了那人做了絕佳的僞裝,這就太巧了。因為楚秀館素有邪名在外,他們最善做僞裝,能将高變矮,将胖變瘦,男女互置、改頭換面、變嗓口技,無所不能。
“你知道,我是湘中人,在拜入龍虎山出家前,我是個走街串巷的奇技子,專門給人變戲法賞玩的。教我戲法的師父,就是楚秀館的外門弟子。你師兄我這點僞裝的本領就是跟他學的。只是一點皮毛,就能把你從一個女人改扮成男人,叫人認不出。可想而知,楚秀館僞裝的本領有多高深。
“楚秀館做的薄皮面具,我也曾接觸過,其捏鞣的絕技,真是鬼斧神工。此人僞裝如此成功……恐怕是與楚秀館脫不開幹系了。”
浮雲子俗家姓萬,本無名字。出身貧寒,父母親人在荒年的一場瘟疫中全死了,他亦被當做死嬰草草掩埋。但他着實命大,被一個途徑亂葬崗的百戲藝人救下,才活了下來,起名為“萬方”,自此以後以百戲雜耍為生。
不幸的是,他十五歲那一年,養大他的師父也病故了。他無依無靠,萬念俱灰,适逢當時游歷至江西龍虎山下,于是徑直上山,出家為道,拜入了平淵道人門下。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楊璇要韓嘉彥上龍虎山,也是因為有浮雲子的存在,使得女扮男裝能夠繼續執行下去。韓嘉彥上山,首先是為了跟浮雲子學僞裝,其次才是跟平淵道人學武藝。
平淵道人本是軍人,其武藝,尤其是劍術極其高強。浮雲子拜入平淵道人門下時,他已然過了最佳的習武年紀,且因為天生體格不是很好,所以平淵道人的劍術他只學到了三成,平淵道人的龍堯劍他也使将不出威力。
倒是平淵道人的一身輕功,被他登峰造極、青出于藍。所以他的武器是簫中劍,配合着他的獨門輕功,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而韓嘉彥自小就跟着娘親楊璇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且楊璇的功夫與平淵道人的功夫同出一門,根本就是相通的,所以她上山後以極快的速度習得了平淵道人全部劍法,并得到了龍堯劍的傳承。
韓嘉彥接過話頭道:“所以師兄的意思是,這個僞裝成侯鵬遠的男子,是楚秀館的人,而楚秀館竟然破了自己的規矩,替漕馬幫做事了?”
“嗯……不好說,也有可能是楚秀館的外門弟子。但按道理講,即便是外門弟子也都要遵守楚秀館的規矩,否則會被館內門人追殺,清理門戶的。”浮雲子似是沒有想通。
“你的百戲師父不是也收了你做徒弟,傳了你僞裝技?這算是違背門規嗎?”韓嘉彥好奇問道,對于她師兄的過去她不是很了解,因為浮雲子很少提及,她也不會故意去問。
“不,外門弟子再收徒,這不是違規。但外門弟子若是加入其他幫派,且用楚秀館的絕技替其他幫派做事,這就是違規了。我是楚秀館外門弟子的弟子,這實在是關系太遠,可能楚秀館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他們也不會管我。”浮雲子解釋道。
“這麽說,如果那僞裝男子也與你一樣,楚秀館自然就不知曉了。”韓嘉彥推測道。
“是,說得很對,這件事值得探究一下。不過,更令人奇怪的是,漕馬幫為何要襲擊長公主的車駕?”浮雲子問道。
“我也十分不解。”韓嘉彥蹙眉。
“看來,我得去接觸一下這個僞裝男子了,興許……有人和我們一樣,要攪亂汴京這一池的水。”
韓嘉彥換好夜行服,戴上面具,剛取出龍堯劍,就聽浮雲子問她:
“你今夜打算去哪裏?”
“家裏與我一婢女,名喚雁秋,我與你提過的。今夜便是要去解決她的事。”說着便把雁秋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
“這倒是好事,你身邊有個韓家安插來的女婢,行動總不是很方便。你解決問題後,将她送到我這兒來,我恰好缺個縫補絹畫、修補殘籍的女工,阿丹阿青手太糙,幹不了這活計。教她這門手藝,她以後就能養活自己。”浮雲子點頭道。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麽,道:
“那乳酪張家酒鋪在曹門附近,和文府離得不太遠,你要不也順道去文府看看。今夜哪怕不行動,單是探聽探聽消息,也是好的。那附近……”
韓嘉彥接話道:“那附近不只是離文府近,還是大內職官們的所在,甚麽辇官、親事官還有皇城防營,都聚在那處。還有座念佛橋,每天早上都有個老瞎子在橋上念經,故而得名。”
浮雲子笑道:“你倒是門清兒。”
韓嘉彥笑了:“汴京城我比你熟啊,我從小在這兒長大的。”
浮雲子不與她在此争短長,轉而道:“你可想好怎麽對付乳酪張家了?但凡在這汴京城裏敢于幹典當放債行當的,沒一個是善茬。”
韓嘉彥回道:“我打聽清楚了,雁秋的牙保名叫阚老四,他就是乳酪張的妹夫,他們本就住在一起。我去摸一摸情況,看看能不能把雁秋的奴契根底給毀了。當然不能只毀了雁秋的,要毀就一起毀了。然後我再尋着機會,把家裏的那張奴契處理掉。就是這很難不引起家裏人注意,我也沒想好到底該作何解釋。”
本朝已經廢除了唐時的部曲制,奴婢不再是賤籍,都是良民,與主家之間是雇傭關系。法律還規定了不得私自懲罰奴婢、不得私自殺害奴婢等,國朝初年殺雇傭奴婢需要抵命。
只是到了真宗年間,又做出法律調整:雇主打死奴婢,減常人一等,就是不再抵命,處流三千裏刑。不過先決條件是,奴婢在主家做事已滿五年。未滿五年,則仍需判死。
不論如何,奴的身份其實依舊卑賤,不如良民。
不過雁秋也并非是犯罪罰沒的罪奴,在官府的編戶齊民這一層上依舊是良籍身份。她只是民間因債務而産生的私下裏的人口買賣,本身既不被官府管制,亦不被官府鼓勵。所以如果要讓她恢複良民身份,只需要将買賣雙方私自定下的奴契毀了就行。
“韓家的奴契你別急着毀掉,先叫雁秋留在你身邊做事。否則以你兄長的城府,很快就會看破其中蹊跷。等尋到了合适的時機,再将她送出來不遲。
“此外,你若是打算去文府,就去念佛橋頭的那株柳樹下,阿丹阿青有一人就守在那附近。切記注意安全。”浮雲子給出了建議。
韓嘉彥點頭應是。
于是與浮雲子分頭行事,韓嘉彥一路穿行于暗巷小道,若遇上行人便躍上牆頭屋檐藏身,盡量避開沿街的軍巡鋪屋,亦避開望火樓上的軍士的視線,耗了點功夫,終于抵達了乳酪張家附近。
今夜路面上的巡邏軍士仍然很多,除了開封府的衙役,甚至能看到殿前三衙的軍士在搜索。想來昨夜白礬樓的動靜,恐怕驚動了宮中和朝中人,這天子腳下,可不允有兇徒逞兇作惡還逍遙法外的,否則冒犯的是天威。
故而整個汴京的城防軍力皆被調動起來,要将歹徒搜羅而出,抓捕下獄。
韓嘉彥藏身于乳酪張家後院外的一株楊樹樹冠之中,觀察院內的情景。
她方才過前堂時,也向內張望了一下。此時乳酪張家酒鋪正在做生意,大堂內坐滿了人,都是些粗壯的漢子。
這乳酪張家酒鋪非常奇特,不允厮波、紮克、撒暫入內,只以店內上好的酒水和餐食吸引顧客,在汴京還頗有口碑。
韓嘉彥其實也曾來此用過餐,記憶中食物确實美味。但只是沒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張定圖心是黑的,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私底下卻幹着如此腌臜的勾當,真是人面獸心。
本忖着該不該再進一步,冒險入其後院查找一番,卻忽而瞧見不遠處的巷口轉進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弓背貓腰,探頭探腦,來回張望個不停。最終逡巡徘徊幾步,還是定在了乳酪張家後院的門口。
由于他面孔藏在陰影之中,韓嘉彥看不清他長相,也無法認出他是誰。
“嘭嘭嘭…嘭……嘭嘭嘭……”此人有節奏地拍打着後院門,下手很輕,聲音并不大。不多時便有人開門,将他迎了進去。開門的是個女子,頭上紮着包髻,腰間纏着青花布手巾,看打扮似是酒鋪裏的幫客。
令韓嘉彥吃驚的是,這男子剛入得門去,掩上門,就與那開門的娘子抱在一處,親作一團。她不禁愕然:
我這是遇上偷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