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韓嘉彥本以為今次來赴壽宴,只是純純的虛度光陰。卻不曾想偶遇李格非,與他聊得甚為投緣。

韓嘉彥雖未婚未育,卻聽李格非講自己的育兒經,聽得入了迷。這位太學博士對于育人有着十分獨到的見解,對于女子不如男其實打心眼裏并不認同,故而他雖人前不展現,人後卻十分重視對女兒的培養。

李格非本是齊州章丘人,熙寧九年中進士,後在郓州官學做教授。他的妻子王氏是先帝時著名的“三旨相公”王珪的長女,只可惜剛誕下女兒清照一年,就病故了。且同一年時,王珪也随女兒一起去了。

悲痛欲絕的李格非回鄉守孝,小清照也随父親回到老家,受伯母照料。

三年後,小清照四歲時,守孝期滿,李格非被調入汴京擔任太學錄。由于孩子還小,李格非又是單身男子一人,伯母不放心他照料,小清照就留在了老家繼續由伯母照料。

兩年過去,小清照長大了不少,已轉太學博士的李格非思念女兒,卻不得歸。故而老家人帶着小清照入汴京,與父親相會。

等再過一段時日,小清照就又要被送回老家去了。

“我平日裏見不到她,只能指望她早早讀書識字,能看懂我寫給她的信,若能早日書信往來,也能解我相思之苦。”李格非不無遺憾地道。

“放心,小清照這般聰穎,能寫書信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韓嘉彥笑道。

如此與李格非閑聊,也坐于前堂角落一桌,吃些酒菜墊肚。不知不覺竟已天黑掌燈入了夜,給壽星公的祝壽也漸至尾聲。

長嫂呂氏從女賓花廳出來,遣小厮來喚韓嘉彥回府。韓嘉彥這才與李格非、小清照道別。

“若師茂入了太學,當可來尋我,我們再把酒暢聊。”臨別之時,李格非笑而拱手道。

“好,一言為定。”

韓嘉彥随長嫂走至馬車邊,先送長嫂上車,她再上馬。本以為長嫂會一如既往不與她多言,卻不曾想長嫂冷不防對她道:

“自明日起,便不要随意離開家裏了。李邦直已答應介紹先生與你,至殿試之前,每日都會為你講學,專攻策論。明日你長兄休沐,會先與你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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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嘉彥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躬身應下:“是。”

夜幕之中的汴京,四處燈火璀璨,行于道中,能聞歌樂之聲相交。韓嘉彥騎于馬上,穿行于熱鬧的街巷之中,心中卻一片寒涼。

她意識到,韓家對她的控制,終于擺在了明面之上。

……

正月廿八開始,韓嘉彥失去了自由,境況急轉直下。

她被韓忠彥折磨了一整日,問策數個時辰,他長兄是全不滿意,要她推翻既有的想法重來。

韓嘉彥揣摩他的意思,起初就已然收斂鋒芒,往平庸裏對策。然而韓忠彥不滿,她又斂去了三分鋒芒,再策一篇。韓忠彥還是不滿,以至于韓嘉彥不得不站在了舊黨的立場之上,完全維護舊黨的主張來策對。

可哪怕如此,韓忠彥仍然不滿,這一日,韓嘉彥便在揣摩不定中度過。

翌日,李清臣介紹的先生來了。令韓嘉彥不曾想到的是,這位先生竟然正是蘇轍蘇子由。

蘇轍能來為他講策,雖是看韓忠彥、李清臣的顏面,但他認韓嘉彥為小友,确實也很欣賞韓嘉彥。

不過他身為禦史中丞,公務繁忙,時間緊湊。因而給韓嘉彥講課,他真是惜字如金,盡可能節省時間。且他真有嚴師風範,毫不留情面,第一日就将韓嘉彥批得體無完膚。

蘇轍每日下午來,只來半日,一開始便出一題,韓嘉彥現場口頭作答,他當場點評。随即再留一題,韓嘉彥夜間須作出一篇策對,翌日早間由韓忠彥派人送到他的案頭,他看過後會以朱筆批改。

韓嘉彥自是因應舊黨立場答策,怎料蘇子由卻批她暮氣沉沉,不夠拔尖亮目。這下可将她整不會了,自此以後徘徊摸索策問的分寸,而蘇子由尤其講究遣詞造句,對她的語句拆解得極細,韓嘉彥更是寫一句話就要耗費一刻,仔細揣摩。

午後授課之時,他當面講解不妥之處,韓嘉彥需要當場給出修正後的新作,直至他滿意為止。随後再出一題,日日不同,如此往複。

韓嘉彥半步出不得練蕉院,院子門口專門派了小厮來看守,院內還安插了雜役,分去了不少雁秋的活計。韓嘉彥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些下人們的注視之下。

不得已,她只能讓雁秋出府,以外出采買的名義,往萬氏書畫鋪子暗中傳信。此間,雁秋也從翟青處知曉了尋找弟弟王奎的下落。

彼時都監文思院的內侍名叫周珂,現在是內侍省押班,管勾國信所。就是此人将王奎帶入了宮中。

翟青費了番功夫與文思院內一位正在當值的內侍混熟了。這內侍好賭又好酒,翟青能與他混熟可不容易,花去了大把的錢,終于請他往宮中去打聽王奎的下落。兩日後傳來消息,王奎早已淨身五年,現在是內侍寄班小底。

內侍省寄班是專司每日侍奉內朝的部門,以備執行驿傳急诏差使。其中的小底,便是來回跑腿傳旨的差使內侍,俸祿尚算不錯,且有機會接近權樞,是內侍之中很令人羨慕的類型。

即便如此,這個消息對雁秋來說仍然是重大打擊,但她無能為力,只能接受現實。知曉了弟弟所在,她如今也沒有其他念想,唯有死心塌地追随六郎,細心替六郎辦事,才能有機會與弟弟再會。

而韓嘉彥也從雁秋帶回來的信中,得知師兄浮雲子仍未獲得接觸文彥博的機會。文家人十分低調,文彥博現如今是半閉關的狀态,除了相熟的老友,他幾乎誰也不見,哪怕是家中親人亦如此。

浮雲子一個外來的野道,除非采取非常手段直接游牆夜入,否則接觸不到文彥博。此時尚未到必須要采取非常手段的時機,若暴露有人在查楊璇之事,反倒會陷韓嘉彥于被動的處境之中。

因而接觸文彥博之事,還需另尋契機,從長計議。浮雲子打算轉而去調查瞎目和尚提及的十五年前的那樁歌妓墜河案,看看是否能從這起案子裏找出文家的把柄,摸一摸文家的底細,看看是否與楊璇有關系。

韓嘉彥則寫信給師兄,托他給任宅的長公主送信,告訴長公主她不得不離開汴京,此後不能再去她那裏夜話。

廿九那日,師兄浮雲子給了她回信,說事情辦妥了。且他不僅給長公主送了信,還給章素兒也送了信。她師兄浮雲子,在信中洋洋灑灑數百字,描寫他身法如何出神入化,出入任宅、章府皆如入無人之境,留下信便走,不曾與任何人照面。

末了還要她好好讀書,靜心備考,查案的事都交給他和阿丹阿青來做,莫要再想着往外亂跑,滿汴京地奔忙去私會佳人。

奚落嘲諷、落井下石之意從字裏行間蹦出,仿佛師兄撚須憋笑的模樣就在眼前,氣得韓嘉彥七竅生煙,恨不能立刻出去揍他一頓。

可惡!可恨!等她過了這關,今日之仇,定要從這臭師兄身上讨回來。

可這長年形成的文風語慣,哪裏是那麽容易改的。一旦改起來,無異于左手改右手,處處不對,時時犯錯,她是日日都能見蘇子由的批紅蓋滿自己的文章。

她咬牙發狠,要讓蘇子由再不用紅改一字。于是夙興夜寐埋頭翻書寫作,熬得眼圈發黑,仔細鑽研文脈題意,苦苦思索下筆用語。數日下來,已然是精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有一日,忽而那最近派入她院內雜用的小厮魏小武興沖沖地沖進她書房,大聲報喜:

“六郎!大喜!六郎高中!”

魏小武是韓府門阍魏大的孫子,魏家祖孫三代都在韓府當差。

“甚麽?”韓嘉彥發絲散亂地從一堆書中擡起頭來,眯着眼瞧他,一時不能反應過來。

“六郎,您高中了!今日進士科放榜,您榜上有名!”魏小武急不可耐、語速極快地說道。

仁宗時,曾發生一名通過省試,但在殿試被黜落的考生張元憤而投奔西夏之事。自此以後省試才是中進士的關鍵,殿試都只定名次,而不會黜落考生。當前省試放榜,但尚未定名次,只是确定了殿試的人員名單。未在榜上的人員,便已然被黜落了。

“今日是……幾日?”韓嘉彥問道。

“二月十五日,今日放榜啦!”

“放榜了!?”韓嘉彥猛地站起身來,“那殿試的日子定了嗎?”

魏小武沒想到她知曉自己高中的消息後,第一時間會問這個,不過該記住的他都記在了心裏,于是回道:“定了,定在三月十日。”

殿試鎖院一般在引試前三日,禦試官會進入學士院出題。禦試官分為覆考官、點校試卷官、詳定官、編排官。由館學、郎官四員充初覆考官,以餘官一員充點校試卷官,侍從二員充詳定官,兩省二員充編排官。

韓嘉彥心中盤算了一下,知道自己還有大半月時間可以繼續努力。

“好,我曉得了,你出去吧。”她又坐回了書案旁,提起筆來,全然未見任何喜悅之情。

魏小武不禁感嘆六郎好強的定力,于是躬身叉手行禮,正待退出,韓嘉彥卻突然喊住他,問:

“府內可有人去抄進士榜名單?”

“尚未。”魏小武搖首。

韓嘉彥想了想,取了一張書箋,列了份名單,謝盛、宗澤、馬涓等她在考場結識的人全都赫然在列。她将書箋遞給小厮道:“你去幫我确認一下這些人是否都榜上有名。”

“喏。”韓府下人基本都識字,尤其是給主人家跑腿當差的,必須識字且機靈。魏小武拿了條子,立刻退了出去。

韓嘉彥繼續埋首鑽研文章,午後,蘇轍因公務繁忙,未曾來府內給她講課,只是派了書吏來取她的文章,并退回昨日批改的文章。韓嘉彥遞出新文章後,目送書吏遠去,恰好見被她派出去看榜的魏小武回來了,回報道:

“六郎,您給的名單上的人,全都高中了。”

韓嘉彥聞言,終于展露出笑容。于是又問:“兄長可回來了?”

“還不曾,但已然派人捎信回來,今夜要擺宴給您慶賀。”魏小武回道。

韓嘉彥繞回書案道:“既如此……我寫幾封書信,勞煩你多跑幾趟,給名單上的幾個人送去,想來他們此時當聚首慶賀呢,我去不得,也得遙祝他們高中才是。”

魏小武忙道:“六郎折煞我了,您盡管吩咐,小的都給您辦得妥當。”

韓嘉彥笑了,這魏小武倒是機靈勤懇,興許可以培養培養,留在身邊。

夜間她去了家中的花廳,韓忠彥擺了幾桌家宴,只有韓家中人彙聚慶賀。

歸家已然三個月的韓嘉彥,還是頭一回見到家中人齊聚一堂。除了兄長長嫂之外,她的幾個侄子、侄媳以及侄孫輩,也都現身了。

每每見到這些人,她總是心中沉郁不快。往事不堪回首,年幼時她與母親被欺辱的記憶湧上心頭。如今這些人,為了慶賀她高中而齊聚,人人臉上都挂着虛僞的笑容,不得不對她揖手敬酒,恭謙祝賀。她心中卻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感到愈發壓抑難受。

她真不願留在韓府之內,如若不是為了遵從母親的遺願,如若不是想要查清母親的死因,她早已逍遙山水,從此不歸。

娘親,您到底為什麽要安排這一切?您就這樣走了,獨留女兒一人在世間,迷茫尋不到前路,女兒到底該如何是好?

這一宴,韓忠彥顯出了難得的開懷喜悅,而韓嘉彥卻一言不發,一如既往地在韓家人面前表現得平淡木讷,骨子裏透着股疏離。

翌日她收到了謝盛等人的回信,謝盛賦詩一首,與她同慶高中之餘,又詢問她近況如何,孜孜關懷,令她倍感溫暖。她重整精神,繼續埋首書案,精進筆墨。

人一旦投入進某件事之中,時光似是插翅展翼一般過得飛快。二月春光日日新,下旬數日匆匆流過,不知不覺,三月已至。

七日,學士院鎖院,殿試正式開始出題。十日,殿試引試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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