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殿試引試前一日,天未明,所有省試得中的舉子都需要至貢院外的書鋪請號。被封閉于韓府一個月之久的韓嘉彥,終于在這一天得以出門來。但仍然是在韓府下人們的前簇後擁之中,全然不得随意走動。
入書鋪後,便可見尚書省的一位高官據案坐于庭中,監管整個放號過程。今次恰好正是韓忠彥負責此事。
長廊的盡頭,擺放了一張桌子及一份號歷在外。吏部的吏員依省榜次第喚舉子姓名,考生聞名上前後,自書姓名押字于號歷,記則得號一枚。此時,考吏将號牌給與舉子,同時大聲訓誡舉子道:
“你當牢牢收好此號牌,入集英殿後不得搪突。”
這號牌以白紙半片制成,其上有字數行,尚書、侍郎、郎中偕銜押字,還有當日監集英殿門的中官簽字其上。
考試之日,需要以這號牌與另外一半照對,才可入殿門。一旦失掉號牌,則不得入內,也就自動失去了殿試的資格。當然,也有不領號牌,不參與殿試者,但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但凡有意入仕,勢必要争取入殿,如此才能得前途。
當日韓嘉彥夜間未再讀書,而是靜坐冥想,放空身心。日前韓忠彥就已經來交代過她入宮的注意事項。當然舉子們入宮都是在禁軍和內侍的重重圍引之下,幾乎沒有可能亂走亂跑,但每逢大比,舉子入宮,偶爾還是會發生一些意外事件。
這是韓嘉彥頭一回獲得入宮的機會,但偏偏這一次好不容易獲得的機會,她卻不能利用起來。因她決不能出任何岔子,如若為了探聽娘親的事,而誤了科考,甚至誤了身家性命,就實在是顧此失彼,得不償失了。
只是她不論如何靜心,腦海裏總不由自主地想起溫國長公主來。那四方鎖閉的宮城,是她的家。她二月初還宮,也有一月過去了,過得如何呢?可還會覺得困頓愁悶?
她只能止步前朝集英殿,距離後宮還有重重宮牆,自是不可能見到她的。長公主是個有才華抱負的女子,如若她也能參加科舉,又是否能高中呢?
唯有此時,她才能察覺到娘親讓她女扮男裝的好處來。女子如若不扮作男子,确然寸步難行,哪怕是尊貴如長公主,也絲毫不得觸碰前朝國事。
十日,寅末卯初,韓嘉彥就被韓府專門安排的車馬隊伍送至宣德門外的禦街禦廊,排隊驗身,等候禁軍引導入宮。廊下驗身,查得倒不是很細,至少不需要舉子們都脫光了身子,只需除掉外袍确認無夾帶、無利器便可。
由于殿試的特殊性,即便夾帶往往也沒有用處,策問需要的是急思,要當場給出合适的解決方案,抄書沒有任何意義。而且,宮中禁軍環伺。集英殿內監考更是極為嚴苛,內侍林立,每一位考生身後都會有一名內侍,壓根不可能有任何作弊的機會。到了入殿試的程度,舉子已然不會再冒這種被黜落降罪的風險了。
韓嘉彥今日将裹胸布裹得更緊,搜身時并未露出任何破綻。這一關過去,她整個科舉最危險的一道關,也算是過去了。
整理好衣襟,她舉目眺望。遙遠處的宣德門樓正雄靜地矗立于半白的天幕之間,雕甍畫棟,峻桷層榱,琉璃碧瓦,朱欄彩檻,此時都隐沒于鉛灰的色調中,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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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目所見,所有引試舉子都身着月白襕衫,打扮一新。顯然沒有人希望入宮時邋裏邋遢,惹人嫌惡,敗壞了座師們的印象。殿試不比省試,經過大浪淘沙,如今能參與殿試的舉子不過五百餘人,人數少則更為顯眼,集英殿中,禦試官都在現場。
雖然近些年,皇帝已然不再親自駕臨集英殿禦監殿試,但這也是說不準的事,如若當今天子興之所至,說不定所有參與殿試的舉子都能得見天顏了。
韓嘉彥眼尖,一眼就瞧見了人群中排隊前進的謝盛,他排在韓嘉彥的前面,在隊伍之首,位于馬涓與朱绂之後,在張堅庭之前。而韓嘉彥在隊伍之中,她的身後,恰好就是宗澤。這個位序代表着省試的次第,雖然省試的次第并不代表最終的排名,但也一定程度上反應了舉子們的水準。
“師茂兄,好久不見,你這一閉關可真是久啊。”宗澤小聲在她身後道。
韓嘉彥苦笑了一下,道:“家中管教甚嚴。”
“确實,管教甚嚴。”宗澤本以為她此前說這句話只是推诿去白礬樓,如今深切體會到了确實是事實。
“近來幾位仁兄可好?我真羨慕你們能在汴京自在來往。”韓嘉彥問。
“尚可,但也頗為辛勞。我們結伴入太學,每日拜師請教策論,可并非一昧貪玩。”宗澤道,随即将這一月來的事撿重要的說了遍。
說話間,隊伍已然在內侍與夾道禁軍的引導下,來到了皇宮右掖門處。
右掖門雖不及宣德門樓高聳壯觀,卻也門洞高深,需數人奮力推門才可開啓,內裏還有千斤閘,如若遇兵燹,則轉動絞盤可落下閘門。
一入門內,一股沁涼的寒意透入肌骨,肅穆壓抑的氛圍将韓嘉彥籠罩。本還在小聲議論的舉子們,此時自然而然全部安靜了下來,近乎屏住呼吸,開始沿着宮道入大內。
穿過右掖門,直行沿宮道向北,兩側朱牆青瓦的宮牆筆直向前延伸,右牆內乃天章、寶文等閣。左牆內則為中書、門下、樞密院、都堂四重疊院。左牆內的這個大院,實際正門當從宣德門而入,內有中書、門下、樞密院等重要的中央高部。其中還包括修史院、門下後省、中書後省。
後省官員,基本都是谏官、史官為主。主要為左右散騎常侍、左右谏議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起居郎、符寶郎及給事中。起居郎為史官,符寶郎掌禦玺,亦劃在後省。
一路向內行去,再遇一重宮門,此門喚作“右升龍門”,此處為宰執入朝下馬處。入內,廊西為宣徽院、學士院所在,廊東則是文德殿重院。文德殿為常朝殿宇,不過因如今是太皇太後臨朝,故而常朝安排于垂拱殿,還需往北,再入一層宮牆。
過文德殿後,可見一條寬闊的東西向大宮道橫于眼前,這條宮道橫通東西華門,過宮道再往北,便進入了後宮的範圍之中。只不過這後宮也分前後,前宮為皇帝、太子的居所活動處,紫宸殿、皇儀殿、垂拱殿、集英殿皆在此處。故而近臣、皇親以及特殊情況下,比如參與殿試的舉子,也能進入前宮之中。
而真正的後苑禁中還在更深處,再無外男可入。
過東西大宮道,入宣佑門後,衆舉子便已然進入了集英殿的範圍之內。遠處漢白玉的高臺之上,一座雄偉肅穆的大殿矗立,飛檐平伸,蒼瓦朱欄。
拾階而上,殿中廊下已然布置好諸多坐席,舉子以號牌與集英殿中官照對入殿,對號入座。韓嘉彥順着隊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西廊下一根殿柱旁。坐下後她深呼吸了一下,只覺這殿內陰寒,比宮外清冷許多。
司殿內侍官已然将策論卷發至每一位考生的案頭,筆墨紙硯也都是內廷備好的。待所有考生入場落座,卯正時分,四名覆考官入場,端坐于殿上。未見禦駕親臨,便知本次一如以往,殿試不面君。
金鐘奏響于殿中,脆耳回蕩。主覆考官朗聲道:
“時辰到,開卷。”
殿內随即想起了沙沙的啓卷之聲。韓嘉彥解開了殿試策問黃卷的束帶,展開卷面,開始浏覽策題:
【朕以眇躬,嗣承大統,思所以仰奉太母之六年慈訓,無忝祖宗之盛烈,若涉淵冰,罔知攸辛未濟,是用詳延天下之士,鹹造于庭,冀有所科聞,以輔不逮。
朕屬當六聖之次席,造邦百年之休,寅畏以事上帝,哀矜以臨兆民,而歲報重辟,至以千數,或既貸之,又相随以就死也。乃至寒燠僭差,水旱為滲,況敢望災祥之遲至哉?
彼何修而臻茲,今何由而反是?朕甚恧焉。
夫舍樂成之業而事紛紛者,朕所不取也。端拱無為,游于岩廊者,朕所欣慕也。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此朕所恭聞也。然而賢鄙之未明,徭賦之未平,法令之屢更,戎羌之不誡,蠻徼之未清,頗欲革而正之,安得無擾而定也?】
這題目……韓嘉彥一讀便知不同凡響,這并非是禦試官假借官家名義出的題目,這應當就是官家親自出的題。
官家……好強烈的改革之心,自揭傷疤,毫不諱言。一句“安得無擾而定也?”真是絲毫不掩飾求才若渴之心,令韓嘉彥一陣感動。
她研墨提筆,卻久久不能成文。只因她陷入了躊躇兩難的境地之中。長兄韓忠彥、半師蘇子由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她亦刻苦受訓一個月,完全知道自己該寫甚麽樣的文章才能入得禦試官的法眼,眼下堂上坐着的那四位,無一不是舊黨成員,他們才是評定最後等級的關鍵人物。
然而……這策問題目,韓嘉彥仿佛能看到年輕的官家提筆寫下這些文字時,他內心的渴求,能看到他滿腔的抱負無處施展,唯有在策問題目之中,才能展露一絲鋒芒。
她腦海裏又不自主地回憶起了曾與溫國長公主的短暫夜話,她也不止一次與自己提起她自幼與官家在禁中的生活。姊弟倆都是心懷高志之人,奈何被壓抑至此,難得施展。
韓嘉彥也不禁跟着憂憤不已,心口似堵了塊大石,不得舒懷。
思來想去,她忽而冷笑了一下。她何時變得如此畏手畏腳了?難不成這一個月真被規訓得失了自我了嗎?
殿試不黜落進士,大膽寫了便是,就算定了第五等又如何?娘親的事,她還有別的手段能查,今次她若是不抒懷,何以對得起娘親早年間的教誨?何以對得起自己這些年于民間的所見所聞?
更何況,官家親政是遲早的事,今日即便不入禦試官之眼,只要能讓官家注意到她,以後亦不是沒有機會再入大內。
于是不再猶豫,微微一構思,便将許多年來早已成熟于胸的洞見覺察,提筆紙上。她越寫越快,越寫越興奮,文字愈發激昂澎湃,草稿之上龍飛鳳舞,竟是無意間成了一篇絕佳的行草。
一篇策對洋洋灑灑一千餘字,直至落筆,韓嘉彥才恍惚間回過神來,幸而只是草稿,她又耐心仔細認真謄抄了一遍于試卷之上,這才長出一口氣。
殿試沒有提前交卷一說,考生即便作答完畢,亦只能老老實實等待于原處。不過考試時間比較短,卯正開考,午正便結束了。等到了時間,所有考生都必須停筆,統一收卷。
期間如若需要出恭,會有兩名內侍陪同前往集英殿側的淨房。這麽短的時間,韓嘉彥倒不需要方便,她也不能在宮中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風險。
試後,宮中會賜宴,所有人于位子上用完禦膳,再在宮中內侍的引導之下,于西華門出宮。直至出宮,韓嘉彥終于長出一口氣。
她回首遙望身後的重重宮城,丹楹刻桷、峻宇雕牆,心頭仿佛忽而卸下了一塊大石,一時空乏恍惚,不知其味。她人生前二十年為之奮鬥的一件大事,此時終于告一段落。接下來她究竟能登上何等次第,又是否還能再入廟堂,已然不是她能決定之事。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的命運流向,将從此刻徹底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