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近日大比殿試,集英殿人手匮乏,王奎身為寄班小底,也被抽調來集英殿幫忙。
他負責在殿試結束後,将考生留下的稿紙全部收走,交給學士院統一焚燒處理。這件事由他和另外一位集英殿殿直負責。
他兒時讀過五年書,識文斷字,參與殿試當值時,他就無比羨慕那些考生能夠入殿策對。收稿紙時,他總不自禁地放慢動作,去欣賞稿紙上的文字。有些語句他不一定能讀懂,但他對書法有着極強的熱情。
大多數的考生稿紙之上都塗塗改改,且字寫得也不一定認真,這無疑影響到了書法的水平。可當他看到某位考生桌案上留下的稿紙時,他震驚了。
這是一篇一氣呵成的行草墨寶,最令人震驚的是,竟無一字塗改。王奎捧着這篇稿紙,蹙着眉頭仔細研讀,即便有些字他不能識全,可并不影響他将全文通讀一遍。
這篇策對文采斐然,并不在于用了多麽高妙艱澀的語句,也不在于用了多麽冷僻難辯的典故,而在于氣勢磅礴,字字如刀,切中時弊,且給出了極為簡潔有力的解決方案。
整個解決方案一氣呵成,渾然天成,步步環扣,着實是太過漂亮了。
“王奎!磨磨蹭蹭作甚,快點,一會兒灑掃班就要來幹活了。”集英殿殿直見他傻站在大殿西邊一處立柱旁的桌案前,出聲催促道。
“是,馬上來!”
王奎猛然間回過神來,思來想去,實在不忍将這稿紙就這樣燒卻,于是大着膽子将這稿紙仔細疊好,收入袖中。然後匆忙收拾了剩餘的稿紙,追上了不遠處那位殿直。
……
殿試閱卷将在十日之內完成,三月十日考試結束後,将于三月二十日定下最終的等第。接下來幾日,将會安排唱名。
唱名開始于太宗時期,雍熙二年三月十五日,太宗禦崇政殿試進士,梁颢首以程試上進,帝嘉其敏速,以首科處焉。十六日,帝按名一一呼之,面賜及第。
皇帝親自宣布殿試及第者的姓名,顯出對延攬人才的無比重視。唱名賜第,蓋自是為始。後臨軒唱名成為定制。
只不過後來,皇帝只象征性地唱出前三名的名字,故而殿試頭三名榮耀登極,冠以狀元、榜眼、探花的特殊名號。
Advertisement
狀元,“狀”泛指所有向官府投納名狀報考的舉子,“元”指的是頭名魁首,狀元二字合稱,便指的是所有舉子之中的魁首。榜眼之名,來源于進士榜的格式,僅次于狀元的二、三名,在榜單上寫于狀元名字下方的左右兩側,故而稱為“榜眼”。而探花,指的是考生之中的頭幾名,一般一甲剩餘的兩名,以及二甲的頭幾名,都可稱為“探花”。
只是在後來漫長的科舉之中,由于誤解訛傳,逐漸範圍縮小至代指前三名。
實則,一甲并不止這三名,一甲無定額,而以前三人為貴。第一、二甲賜進士及第,第三、四甲賜進士出身,第五甲賜同進士出身。殿試成績最差者,便被排入第五甲,在後面的官場仕途之中,要比其餘考得好的考生起點低得多。
約莫三月十八日,當閱卷進入尾聲時,年輕的官家趙煦駕臨鎖院之中的學士院,要求親自浏覽試卷。
這本不很符合歷年陳規,但皇帝有權如此行事,即便太皇太後也無法置喙。
他一入學士院便不走了,坐于學士院單獨辟出的文房之中,一份一份地翻閱已經糊名謄錄的試卷。絕大部分的試卷已然定等,且有朱筆批注定等的理由。
官家翻閱完定了第一等的卷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字句行文确實無可挑剔,标标準準的歐陽文風,但策對辦法之守成無變,令他頓覺失望。
難道這就是滿朝文武認可的第一等的才華?他不死心地繼續翻閱,可從一甲看到三甲,全是近乎一模一樣的守成之言,看得他無比煩悶憋屈,面色慘白。
三年前那場大比,官家年紀還輕,懂得太少,難以插手科舉。
三年來他也與舉子們一樣,夙興夜寐,日日苦讀,希望自己能早日擔綱朝政。
今次可以說是他頭一回能夠參與到大比的選拔之中,親眼見識四海舉子的才華。可他看到的,卻是一派暮氣沉沉的景象,守成固然重要,可若不革新,國朝的未來在何處?
我大宋之弊,究竟誰能來佐我革除?想到此處,他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不禁劇烈咳嗽起來。
“官家……您歇歇吧,您午膳還沒用呢。”随于一旁的入內內侍省都知苻楊輕聲提醒道。
“不用,朕沒胃口。”
“那您……至少把藥喝了……”苻楊再勸道。
“唉……取來吧。”趙煦蹙着眉頭,無奈道。
苻楊連忙命人将熱好的湯藥端了上來,趙煦硬着頭皮一口飲下,苦澀沖腦,苻楊連忙遞上蜜餞,趙煦卻推開,任由苦澀在胸腹口腔中蔓延。
如今舉目四望,無一人可用,這境況之苦,與他此時飲下的藥,真是“相得益彰”。
還剩下第四甲、第五甲和未定等的卷子,他也要一翻到底。一份、兩份……終于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篇雄文,筆力渾厚,用詞用語雖然差了幾分講究,但勝在針砭時弊,尤其是對邊事,有着十分犀利獨到的見解。
再一看等第,竟然定了第五甲!理由是妄言邊事,無知應對。
一股無名之火冒了上來,官家抿唇,緊緊壓抑着情緒。心中默念八字箴言:不可冒進,忍讓謙遜。
他将卷子挑出擱在一旁,深吸一口氣,繼續翻閱。
翻完了第五甲,除了這篇雄文,他又看到了兩篇支持革新的策對,只是行文差了幾個檔次,被排入第五甲,确實也有道理。不過這讓官家的心裏好受了點,舉子之中,還是有人想要革新的。
接下來便是未定等的卷子,不多,只有兩篇。據說,禦試官們為了這兩篇文,始終争執不下,有人認為要打入第五甲,有人認為當取狀元榜首,意見分歧極大。
這兩篇文,觀點截然相反,一個是秉持革新之見,一個卻例數新法所有弊病,并給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法。這兩篇文甚至被傳入了都堂,在宰執們之間傳閱。
關于後者,禦試官們的意見分歧主要在于這篇文對先帝的不敬之處,當然這篇文沒有犯諱,可是對新法如此露骨地批駁,還是科舉場上的頭一遭。争論主要在于該不該入一甲,但可入二甲以上則是共識。
而關于前者,意見分歧真是一個天,一個地了。舊黨朝臣一邊倒地批駁,恨不能将這試卷焚燒洩憤。而持重的老臣們,卻按住了憤怒的舊黨,認為此考生才華橫溢,不該埋沒。雖然政見不同,可也不該壓抑人才。
宰執之中,尚書右仆射劉摯讀來,微微搖首。
已經拔擢尚書右丞的蘇轍讀來,感慨萬千,愛才之心頓生。
知樞密院事韓忠彥卻不喜,叱為一派胡言。
中書侍郎蘇頌讀來,半喜半憂。
尚書左仆射呂大防不露聲色,一言不發。
中書舍人知制诰李清臣極度欣賞,大為贊嘆。
簽書樞密院事王岩叟直言此子太過狂傲,不知天高地厚,當打入第五甲。
官家今次來閱卷,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看到這份試卷。如今可算是讓他找到了,他一氣讀下來,只覺酣暢淋漓,字字珠玑。猶如酷暑大熱的天裏喝了一碗透涼的清茶一般,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徹透肌骨清,妙絕通仙靈。
他本蒼白的面龐忽而漲得通紅,猛地從桌案後站起身來,難以遏制地擊案高呼:
“妙哉!大善之言!!”
他捧着試卷來回踱步,極為興奮,竟就要帶着試卷往外跑,吓得苻楊連忙喊住他:
“官家!不可,試卷不能拿走!”
“啊!”已經邁出門檻半步的官家反應過來,又連忙退了回來,道:
“苻楊,快,鋪紙磨墨!”
“喏。”苻楊連忙照辦。
官家提筆,親自謄抄,将方才摘出來的那份講述邊事的卷子,以及這兩份尚未定等的卷子都抄了下來。在抄那份被他大贊的卷子時,他整個人都坐不住,站着揮筆,龍飛鳳舞,一氣抄下來渾身發汗,竟覺得這兩日身體的不适都舒緩減輕了。
他捏着這三份試卷,興沖沖地就往禁中跑去。他雖然很難左右這次定等,但無論如何,也要收存這三份試卷,等到來日唱名,記住寫這三份試卷的人才,未來可堪大用!
還有,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和姐姐溫國長公主分享了,姐姐若是看到這份試卷會作何感想?這位高才,又會否是我趙煦的“王介甫”呢?
……
王奎忙碌了一整日,晚間帶着一身疲憊回到了內侍班的班房。但他還不打算歇息,他用小炭爐煎了一貼藥,又帶了幾顆蜜餞,提着燈籠往兩省都都知的獨門院子而去。
兩省都都知,是入內內侍省、內侍省最大的管事內侍。如今的都都知是張茂則,仁宗時期就在宮中的老人,曾服侍過仁宗與曹皇後,也因與曹皇後之間的流言蜚語,而成為了宮中不可言說的人物。
如今他已然七十有八,年老體衰,雖為都都知,但其實只是養在宮中,并不真的管事了。內侍們大多疏離他,但帶王奎入宮的內侍周珂是張茂則的義子,周珂曾帶他見過張茂則,并告訴他可以多來看看張茂則,這位傳奇人物說的每一句話,都值得他仔細揣摩,能學到非常多。
此後,王奎就養成了每夜都去看望張茂則,陪一陪這位老內侍的習慣。
今夜他照例去送藥,這些藥材、蜜餞,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錢去禦藥房支取的,他只是看張茂則一人孤老宮中,寒苦無依,勾起了他思念家人的心緒,才自願去陪伴他。他不求張茂則能給他帶來甚麽,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在宮外的姐姐,如果姐姐能安然,他便再無所求。
張茂則的居所非常簡樸,全然不似一個內侍高班該有的排場。他一如往常,靠在書案上,形容枯槁地對着油燈修補一幅殘畫。
“老祖,藥我給您送來了,您快趁熱服下。”王奎将食盒中的藥碗端出,放在了張茂則手邊。
張茂則含混地應了一聲,他牙齒都快掉光了,說話已然不是很清晰。
王奎監督着張茂則喝光了藥,又看他将去了核的蜜棗吃下,這才放下心來,收拾好他晚膳時用過的碗碟,帶出去洗了。
等他忙完,便坐回張茂則的屋裏,在老祖身旁擺了一張小案,又點了一盞燈燭,小心取出稿紙來仔細看。
兩人不言不語,安安靜靜,一如往日尋常的每一個夜晚。
忽而燈光一晃,身後傳來了響動,看入迷的王奎一驚,一回首便見張茂則站在他身後,滿是褶皺的面龐顯出肅穆神秘的神情,一雙蒼老渾濁的眸子盯着他手裏的稿紙。
“這是甚麽?”張茂則詢問道。
“啊……這,我撿到一張廢紙,看上面有字,寫得還挺好看,就拿來看看。”
“小子,我再問你一遍,這是甚麽?”張茂則的聲音忽而變得異常深沉,含混的發音竟然也清晰了許多,蒼老的眸中有寒芒閃現。
王奎見老祖發威,自知瞞不過老祖,只得解釋道:
“一日前抽調去執殿試,殿直讓我收稿紙,但我見這稿紙上的字實在漂亮,心中不忍……”
“你這個小子犯渾,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殿試稿紙都是連號的,校對無缺後才會焚燒。如若今次因殿試而再出黨争,你定被牽連。”張茂則道。
王奎當場汗如雨下,一時倉皇道:“我……應當無人發現我拿走了這稿紙,而且只是稿紙而已,反正都要焚毀。”
“傻子,焚毀就是為了不外洩,舉子将考題傳出都要等上一年半載,你個內侍怎這般糊塗?且,發現沒發現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你擔了甚麽幹系。何況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張茂則陰恻恻地說道。
“那我這就燒了……”王奎忙就要抓起稿紙,去燭火上點了。
“慢着,誰讓你現在就燒了?”張茂則壓住他肩膀道,“你留着,更有用處。”
張茂則沉吟了片刻,忽而神情又變回了那老态龍鐘的模樣,緩聲道:
“你本執內朝,便尋個契機,将這篇稿子敬獻給官家吧,這不僅能幫你避禍,對你未來……更大有裨益。”
王奎眸光閃動,末了忙跪地叩首,顫聲道:“多謝老祖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