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吳珊耘被棄
吳珊耘是自己走着回到景仁宮的,沒有回自己的屋子,劉冉今兒晚上輪值,現在應該在屋裏休息。吳珊耘默默走到屋後的院牆角,蹲下身子,先捂住嘴,淚水霎時間洶湧而出。
當天夜裏,她就病了。
當時那樣冷,吳珊耘記得皇帝掀開床帳時一股冷風竄進來,正沖着她赤-裸的胸口,冷得她感覺到心都猛地一縮。
她知道自己在發燒,眼睛都有些疼,不知是高燒還是傷心,眼淚就跟從銀壺裏倒水一樣汩汩往外湧,人卻是麻木的,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
高燒又流淚,水分流失很大,她渴的厲害,但沒有人來招呼她。吳珊耘目光直愣愣的落在床頂一個不明确的點上,全身每寸肌膚都在發痛,內心在坍塌,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痛苦讓她冒出個念頭:“或許就這樣燒死了也挺好。”
吳珊耘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成功了然後又失敗了。
這敗得還不如一開始便不成功。
後悔麽?
本來可以好好的過着,卻落得這般田地。
可是能得皇帝的寵幸,算不算得上不枉活一世?
吳珊耘開始仔細回想白日裏那場豔遇,那段離美夢最近的短短一個時辰發生的故事。可想來想去,她只記起皇帝胸前金絲團龍的一塊鱗片在藍白雲朵中閃着虛虛的光暈,還有在皇帝進入時的疼痛。
在這一片迷亂的記憶中,吳珊耘昏沉地失去了意識。
她意識裏最後又冒出那個念頭:“或許自己就這樣燒得死過去了也挺好。”
吳珊耘在床上躺了兩天水米未進,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做好了她病死的打算,最終,卻讓這個打算落空了。
吳珊耘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沒有那麽劇烈的疼痛感,只有嗓子幹渴得像要撕裂一樣的痛,還伴随着劇烈的癢意,忍不住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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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聽見動靜推開一條門縫,看見吳珊耘側着身子蜷縮在床上,好像用盡身體裏所有的力氣咳嗽,又象是嘔吐,很撕心裂肺的樣子,但終究人沒死成。
吳珊耘側躺着臉正對門,咳嗽的間隙看到了小六,眼神一亮,還來不及做什麽,又一陣咳嗽鋪天蓋地爆發出來,而小六已經縮回頭不知往哪裏跑去了。
要說吳珊耘是個活潑的性子,人又生得不過分漂亮,跟周圍的姑姑和小宮女小內侍處得不錯,進宮來沒受過什麽苦,雖在景仁宮受冷落,但得常碧蓉賞識,自有人跟前跟後。在所處的環境裏待久了,認為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當下吳珊耘等這陣咳嗽過去了,躺在床上,虛弱地出聲都很難,張口喚人,開始以為自己聲音小,索性把屋裏床頭的一個茶碗摔在地上,依然沒有人應聲。
吳珊耘用盡力氣,癱軟在床上,像條魚一樣張着嘴,幹幹地等了好一會兒,突然醒悟過來,沒有人會進來了,兩行淚毫無預兆地順着流進耳洞裏。
現在她流淚好像不需要情緒催動,随時都能流出來,她自己意識還沒到,眼淚就那麽下來了。
哭完了,吳珊耘醞釀了下氣力,爬起床來,腿軟得厲害。推開門,刺眼的陽光讓她有瞬間的失明,她立在那兒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看清外面陽光明媚。
其實小六出去的時候,院子裏的人就都知道她醒了,各自留心偷偷窺探着這邊,吳珊耘推門而出,閉眼的一會兒工夫,趁着這空當,人閃得幹幹淨淨。是而吳珊耘出門走出很遠都沒有看到一個人。到廚房,也沒發現熱茶,渴得狠了,用個大海碗,從水缸中舀水就往嘴裏灌。
灌得肚子發漲,嘴還幹,但喝不下了,便把嘴唇浸潤在水中,泡軟了一層死皮,慢慢揭去。
吳珊耘喝飽了,又随便抓了幾個馍吃了,竟然是熱的,滿足的喟嘆一聲。
天邊光影暗下來,淅淅瀝瀝開始下雨。
吳珊耘轉出廚房,看見小六蹲在檐下望着雨幕發呆,她默默地走過去,在小六身邊蹲下。
小六身邊的氣場沒有很大變化,應該是不排斥她的,吳珊耘也順着他的目光看着雨從檐下落下,落到水灘上砸出一圈一圈紋路,看久了也不煩,挺有意思的。
吳珊耘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說的:“這雨挺有意思,看不厭。”
等了會兒,小六那邊沒有吱聲,姿勢還是那麽個姿勢。
吳珊耘想她這話不回答也是可以的,對小六說:“小六,劉冉呢?”這幾日劉冉都未露面。
吳珊耘說完等一段時間,沒得到小六回答,她轉頭看向小六。小六側臉對着她,保持仰頭望雨姿勢良久,忽然兩手在臉上一呼嚕,象是醒神的樣子,兩手撐着膝蓋直起身,拍拍屁股後頭不存在的灰,背朝着吳珊耘從從容容地走了。
吳珊耘被晾在那裏,她心裏咯噔一下,又擡頭望着空中落下的雨,嘆了口氣,微微一笑,似是原諒小六又是安慰也起身走了。
回屋的時候路過女官的屋,她兩步溜了過去,正停在側間門口,這側間是個大通鋪。屋裏正有兩個同年進宮的小姐妹,吳珊耘記得兩人一個是珍兒,一個是翠兒,上不了臺面只做些粗活。
吳珊耘又微微一笑,很親和的樣子進門:“你們在這裏呀?”
二人在描眉,本來熱鬧融融的笑鬧着,吳珊耘一進來,屋裏兩個看是她,臉上都收了點笑,一臉專心繼續手上的活兒。一個把手中的眉筆用完遞給另一個。
吳珊耘沒話找話:“你這柳葉眉畫得真好。”
翠兒接過眉筆湊到鏡子前畫起來,畫完的莞爾一笑,說:“珍兒姐姐,你那件蔥綠的衣裳能借我穿穿嗎?”
“好啊,就拿給你試試。”說完撂下筆,去箱子裏翻撿衣裳。兩人湊在一起嘻嘻地笑着。
吳珊耘尴尬地戳在當地,只能更加尴尬地知趣地轉身,而令她更難受的是,她以為她的尴尬多少能給身邊的兩人感知,可耳邊聽到她們二人商量蔥綠衣裳配什麽首飾好的低語。
吳珊耘有一瞬間的恍惚,難道她已經在那場大病裏死了?而今飄着的是她的魂?
她木木地伸出手,有些遲緩地端詳着自己的手心,又慢慢地把手擡到眼前,手掌把投射下來的陽關遮擋住,在她臉上映出一片不大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這片陰影裏,目光依然直直瞪着上方的手。
在旁人看來,她的這一舉動有些不太正常。
就在她擋在門口,恍然難辨自身生死的時候,身後兩個被堵在屋裏的宮女,一掌推開她。
吳珊耘認真端詳着自己的手,毫無防備被推得往前一竄,頭正對着門口的柱子,本能地閃開頭,雙臂抱住了柱子。胸口還是撞上了,有些痛。
身後傳來兩聲輕笑。
吳珊耘保持着這個狼狽的姿勢,确定、肯定自己活着,身體還挺敏捷,然後心裏頭有一個針尖大的點開始痛,慢慢蔓延到整顆心,如潮水一波一波襲來,一種難以言語的痛感淹沒了她整個身體,但腦子卻異樣地清醒。
如果說那個瑰麗又冷酷的傍晚在吳珊耘的記憶裏仿佛是場夢,夢中皇帝決然而去的腳步是一場大戲開場的鼓點,數雙冷冷的目光如同利刃片片剮下她的肉,高燒更加讓這種屈辱和疼痛有了一種虛恍感,還有些不真實,仿佛一覺醒來就能一切如常。那醒來之後呢,現實就像一把重錘準确地砸扁了她的心髒。
無視是比輕蔑和侮辱更加厲害的傷害,蔑視和傷害還能回擊,而無視,被無視怎麽回擊?回擊也是會被無視的,無能為力。
她到此時突然明白了小六眼裏的意思,那是看到她活着的驚詫、輕蔑和解恨。他們都是希望她死的啊!或者他們已經把她看做死了的,現在任她來去,只是認定她會死的,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如果她自己不夠識相,是否會有人來搭把手?畢竟深宮裏死個把人能有什麽禍患?
不死才是禍患。
吳珊耘想到這裏,認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突然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望。她猝然跳起身疾步走出去,神情驚惶,嘴裏叨念着:“不死,我不要死,我要不死……”
她腦子有一段時間的不清醒,繞着回廊上疾步走了三個半圈,嘴裏一直叨念着的內容,忽然一變:“我要去找常碧蓉,是她答應我的,她會不讓我死的,去找她,去找她……”
幸虧吳珊耘此時想到的是去找常碧蓉,若是她想着去找裴岳,只怕她這個狀态還沒走到養心殿就被打死了,或者她再多轉兩個圈,也會人按住處置了。
她竄出宮去的舉動太快,讓衆人來不及反應,竟然讓她一路逃到了尚宮局。她本能地避開人多的路,慌不擇路跑進了最偏僻逼仄的後院。
此時,天上彤雲層層壓下,陡然一個驚雷,劈到了地上,震得整個地面都在顫抖。
吳珊耘被驚得止住腳步,有些神經質地縮着脖子,頭卻往後仰,這個姿勢太用力就屏住了呼吸,她把自己憋得滿臉通紅,實在憋不住了才放松了身體,大口大口地吸起氣來。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支撐整個身體的力量,癱軟地跪撲到地上,沒有力氣再折騰。
天邊又滾過層層悶雷,踩着雷聲雨噼噼啪啪落下來。
俯瞰整個京城,紫禁城在最中心,而小小的尚宮局在京城西北角一個小旮旯裏,相比于其他宮室的恢弘大氣,這個只供伺候宮中低等主子宮人的院落逼仄矮小,回廊的屋檐顯然設計不合理,伸得不夠長,象是建到這裏沒了瓦片就把屋檐縮短了似的,一下大雨回廊上就會被漂進來雨打濕大半。不過這裏沒有主子,就是有頭臉的宮人都少來,也沒有人計較。
吳珊耘撲在地上,沒一會兒右邊身子就濕透了,她扭動脖子,把左邊臉貼在地上,看着雨水從屋檐上飛落,落在她鼻頭、眼裏、臉上,把她整個人澆了個透,人終于清醒了。她依舊趴在地上,把眼睛瞪着,可目光空洞,面容呆滞,她腦子裏卻如同飛螢亂舞,留下一道道晃眼的亮線,繞成一團雜亂紛繁的混亂。
吳珊耘的一只耳朵貼着地,地面的震顫聲從很輕遠到很清晰,那不是女人的腳步聲,沉重有力,是男人的,在宮裏應該是宦官的。
尚宮局裏怎麽會有宦官?
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