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李和崇生辰
當年的情勢下,他必須仰仗太後,迎娶太後的親侄女。
在掀開龍鳳蓋頭的那一瞬,李和崇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心在胸腔裏狠狠地抽痛,那是一種絕望而又無能為力的情緒,眼睜睜任自己心底的一點溫暖的希望散去。
如今,他依然需要皇後身後的梁家,他手中的帝國,是個風雨中的政權,九邊重鎮難以抵擋突厥南下的野心,前朝景王餘孽賊心不死,西北大旱導致西賊作亂,朝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
他沒有父皇的英明神武,他只是個平庸之人,被架在這寶座上,勉力支撐,身心俱疲,現實的殘酷讓他內心難得片刻恣意。
這都不是他想要的,其實他想要的生活不過是田野間,山花中,嗅着風中百草香,在春日中安然靜立,一呼一吸皆由心随性。
可他沒有法脫身,從被帶入宮廷中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不歸他掌控了。
被壓抑得太狠的時候,他也會想,就這樣撒手去了,帶着心愛的人,去過從前山野間的俗日。
可也只是想想,他私下掂量過無數次,每一次的結論都是:他不敢。他不敢說出這個念頭;不敢想若自己不再是帝王,常碧蓉會如何對她;不敢面對若是離去将面對的紛繁複雜的局面和追殺。這些不敢就像一條一條絲縧,裹成繭,而他在裏面。
于是,李和崇安慰自己說,世間困于種種局中,擺脫這個困境,就下困境纏上來,只有死了,人才能徹底解脫。
他長舒一口氣,把這些翻湧的情緒封存在心底,看不見但終究存在。
而心中的那份愛意經過多年的蘊藏發酵,成了杯碰得的苦酒。
李和崇的書架上,有一本書《反經》是誰也不能碰的,在二十三和二十四頁之間夾着一枝苜蓿花。
他凝望着枯萎的花瓣,溫柔地沿着花瓣撫摸,悠悠地懷想那段凄苦的太子生涯。
一個喪母的幼年皇子,母族已經衰落,後宮已有兩個年長皇子的情況下卻被立為太子,境遇可想而知,真是栖栖遑遑,不知明日生死。
當年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什麽要立他為太子,恣意蠻橫,有些不管不顧的姿态。
很多年後李和崇才想明白,除去形勢所迫、制衡的結果,這恐怕還有一個男人對所愛的女人的一種補償,而這種補償又不能彌補任何對逝者的虧欠,才讓父皇那樣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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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死時他太小,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是怎樣一種感情。
可父皇是個飛揚自我的人,他這種自以為好的表達讓李和崇吃了很多苦頭,被夾在這權勢間尴尬求生。
在李和崇的記憶裏,那幾年一直都是陰雨天氣,四周都是灰蒙蒙的,充滿壓抑。可他有一次翻看檔案的時候,發現其中有兩年都是旱災,京城周圍連着三個月沒有下雨。可想而知,當年自己的精神有多麽壓抑。尤其是險些被廢的那半年。
常碧蓉就是在隆慶十二年三月十七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那年他十一歲,常碧蓉十八歲。
其實很簡單,他的愛情從雨夜的一個擁抱開始。
李和崇從記事起就怕打雷。
他還記得當年常碧蓉身上淡淡的香味,女子身上溫暖的觸覺,包圍着一個寂寞惶恐壓抑的少年。
其實他能感受到她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人對雪中送炭的感情格外看重。
李和崇記得那段時間裏下人雖然還幹着活兒,但內心的躁動和不耐煩還是讓人能感受到的。只有常碧蓉盡心盡力地讓自己開心,她說他像他弟弟。
可李和崇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是家中獨女。當時就覺着常碧蓉年歲比他大,但人傻氣,說個安慰話騙人都不會。對個沒後臺的太子大獻殷勤,沒見有眼力勁兒的都躲得遠遠,就她一新分來的宮女悶頭悶腦往上湊。
可他從她那裏看到了真心,在宮裏最難的真心,不,這世間真心都是最寶貴最難得的。常碧蓉給了他,雖然不是以男女愛戀的姿态,但是那份真心的呵護守護之情成了他那段灰暗日子裏的唯一光彩。
可惜,常碧蓉在東宮只留了六個月十一天。
他已經記不清楚感情是什麽時候明晰的,也不記得她離去時的情景,只清晰地記潮湧般一陣高過一陣的思念和寂寞。
一個午夜,他從夢中驚醒,口中喊着:“青瑜,我想你。”
這才驚覺,原來不知何時起,少年的心中已經把她珍藏。
李和崇自嘲一笑,得到一件什麽東西就會有一件失去。而在他這裏,這種得失由不得他,他承認自己的無力和懦弱。
這麽些年他就一直默默地關注着她,也盡量讓她過得随心随意。
這一夜,李和崇放開襟懷,故意醉了一場。
夢裏回到了童年時,在黃沙大漠中一輪明月白淨如玉,月光下,一個女人騎在馬背上,哼着悠揚的歌謠,那是他的母親。
李和崇只能看見她的背影,這麽些年,他一直記不起母親的面容,他追上去,女人回首一笑,李和崇感受到了那笑容,卻仍然記不起她的面容。
他着急得想哭,追在馬後。他想,如果母親一直活着,把他呵護在身邊,沒有經歷過之後的那些,他可能也會長成一個策馬大漠、暢快高歌、頂天立地的男人。
可惜母親越跑越快,離他越來越遠,最終化作天邊的一片霞光。
留下他孤零零一個人立在大漠中,任風霜欺淩,如浮萍無根。
李和崇太傷心,從夢中驚醒,眼中含淚。
有人上前,遞上一杯溫水。
李和崇強撐起醉眼,見是裴岳,忍不住喊一聲:“八碗。”帶着哭腔。
“聖上怎麽了?”裴岳問。
李和崇聽見“聖上”二字,猛然清醒了幾分,埋頭道:“沒事。”
李和崇問:“你想你的娘親嗎?”
裴岳一愣,心知李和崇又記起當年事,真的回憶起自己的母親,記起的是一雙手,遞給他一個燒得焦黑紅薯。他說:“想。”
李和崇說:“後日出發?馬上就能見到她了。替我給她帶聲好。想起來,我日日與你上樹下水,卻并沒去拜見過令堂。”他垂着頭,語氣正常,但有兩滴淚落到手背上。
裴岳默然片刻,說:“是明日,已經過了子時。我讓她做紅糖年糕。”
二人此時不似君臣勝似舊友。
裴岳一直等着李和崇醒來,是心中放不下常碧蓉,他說:“故人已逝,請聖上放寬心,我這一去時日難定,若聖上心中難受,莫要藏在心中,可找可靠之人傾吐。”
李和崇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我對不住她。”李和崇說。
裴岳不敢接這話,說:“朝中大勢已定,有些事聖上可自己拿主意。”
李和崇不語。
裴岳忍不住又問:“聖上有何顧慮?”
李和崇躊躇良久,終于低低如呢喃地說:“我怕。”
裴岳莫名其妙,問:“怕什麽?”
李和崇說出了怕字,神情不再似前番糾結難開口,很快答道:“我不知道。”
裴岳張嘴不知如何接話,心中既憐又恨,既焦急又無奈,最後扭頭不語,心中頗多感慨,也為常碧蓉惋惜長嘆。
裴岳推門而出,宴會處仍有人來往走動,收拾殘局。裴岳在舒爽的夜風中立了一會兒,看殘宴燈火,沒留意有人靠上來,在他身後喊了一聲:“裴大人。”
裴岳轉身,是吳姍耘。
看她盈盈走來,裴岳微微一怔,這短短的一場歡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吳姍耘一下子就變了,她身上的跳脫之氣沒有了,一步一步沉靜而堅定,還有一點浴火過後的冷漠,整個人淡淡的,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吳珊耘走到裴岳跟前,再沒有從前暗含春情的興奮神色,她揚起頭,很簡單直白地把自己擺在裴岳面前,她在坦坦蕩蕩地看裴岳,眼底傷心一覽無餘,然後垂眼,順勢低下頭,微微一笑,一種釋然放下的意味。
不得不說,就這兩個動作,在裴岳這裏卻逼停了他的心跳,造成一瞬間的心跳失常。還好,他呼吸兩下穩住了心神。
他剛想說什麽,吳珊耘卻說:“我願意随您出宮。”行完禮與他擦身而過。
裴岳愣了片刻,往前走出兩步,又停住回頭看了吳珊耘兩眼,若有所思地扭頭去了。
這一路,吳姍耘走得格外冷靜。
其實她已立在場中等候多時,把心中情懷回環百轉,想對裴岳說聲抱歉。明知道他是個內侍,但忍不住将心朝他靠近,為一點溫暖。
這是她的私心,用他寄托情絲----因為他安全,不會再傷害她。
可見到人,吳姍耘醒悟這些話不能說,只能在心頭起,在心底散。如同一片鵝毛落在心底,成了一道柔軟的屏障,讓直白熱烈的感情繞過去,變得婉轉,愛和痛都被過濾,留在心底,無人知曉。
夜色下的紅牆如同幹涸的血,讓人難受,她想出去透透風,即便是跟随裴岳,她也想去。就讓她再看一看他的背影,享受他的庇護,最後一次,然後,再不回頭。
臨行前,常碧蓉送到城外,把一個荷包塞進吳姍耘手中,輕聲說:“不要再想他,他是個無情之人,不能帶給你幸福。出宮去,離開這裏,忘記這一切,重新開始。”
吳姍耘震驚,打開荷包,是那朵薔薇花。
搖擺的馬車中,吳珊耘明白常碧蓉誤會了,以為她一直留戀那場春夢,卻忘了是某人為她簪花。
她掀開車簾,把花抛下。在坤寧宮中,她終于知曉皇帝對常碧蓉的不同,也明白那朵薔薇花的玄機。
吳姍耘仰靠車壁,阖上眼。
對,一切都過去了,她還年輕,睜開眼,會是一片新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吳珊耘終于升到了四品,四個人基本情況交代完,下一部分,開始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