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吳珊耘的新生
“還招了什麽?”福王問。
小厮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 遞到福王面前。福王接過, 草草看了,又望望小厮, 看小厮也是一臉疑惑,轉眼環顧一周, 見衆幕僚眼中放光,便把手中條子遞入幕僚手中, 衆人輪流傳閱。
福王問:“這太監是個什麽意思?”
長胡子因料對尤五六不是裴岳心腹,占了上風,最先開口說:“黃冊記錄的是戶籍丁口,若是查一地的黃冊, 還可以推說裴岳想核對丁口數, 可偏偏查平涼一地的黃冊, 又是州、府、縣三級查下來----他應該是在找人, 人就在華亭。”
“那找着了嗎?”福王傾身問。
“沒有。”長胡子得意地捋胡子。
“你怎知道?”胖幕僚見不得他這樣,問道。
長胡子懶得理他, 仍對福王道:“顯而易見, 他從平涼離開, 身邊未曾加一人。”
“也可能心中記着,不方便帶着, 回頭再來找。”胖幕僚說。
福王問:“他要找什麽人?他親自來找, 禦馬監辛如昌也不知道,尤五六還把這當個情報藏着。”
衆人不敢接話。
說到這裏,福王又問道:“司禮監與禦馬監兩位掌印竟然到了互相安插奸細的地步, 這裏,有沒有可運作的地方?你們好好想想,若有對策來報我。”
“還有......”他抖平紙條,看着最後一點說:“吳珊耘尋明善。王妃給吳司言安排的女吏是哪一個?叫她來。”
女吏來時,福王已挪到院中一株老槐樹下乘涼。
他見女吏來了,把衣襟扣上,端坐好,問那日陪吳珊耘上山的情景。
女吏一一道來,說完經過,她瞟了眼福王,說:“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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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不用怕。”
女吏稍稍想了下,說:“只是我的一點揣測----我覺得那明善和尚對吳司言似乎有些不同。”
福王聞言來了勁頭,一口涼茶含在嘴裏,連對女吏比劃,好不容易咽下茶,急道:“你說說。”
女吏說:“我那日就在旁瞧着,明善看吳司言看了----兩眼。”她豎起兩根手指。
福王不解。
女吏得意道:“我平日裏留心,不管是貴是賤,是活潑還是沉悶,但凡男人,見了一個女人,只要動了心思,眼神會不一樣:就會那麽忽閃地亮一下,而後忍不住再看第二眼,這一眼就會看得仔細認真點兒,這一眼再看中了,就是真稱意了;若沒看中,眼裏那點兒光就散了。”
“那他散了沒有?”福王問。
“沒有。”女吏答得很肯定。
福王若有所思,越想越點頭,追問:“當真?”
女吏也不知道福王問哪句話當真,便都答了:“反正看眼神一準就看出來了,明善的眼神就是那樣的。”
“可他是個和尚啊!”福王一激動,又有沒注意嗓門。
女吏笑道:“可他先是個男人。”
福王上下打量女吏,笑誇道:“你小小年紀眼倒毒。”他起身喚來小厮,吩咐道:“去山上看看明善。”
小厮會意。
次日,從山上傳下來消息,明善和尚已經下山,行蹤不明。
福王聞言,問小厮:“幾時出家能這麽随性了?來去自由又有姑娘,何必讓他替我,直接我出家不好麽?”
小厮不答。
小厮問:“明善是太王妃尋來的人,要不要知會太王妃一聲。”
福王擺手,說:“算了,她知道了不曉得又會出什麽主意。我年紀輕輕,身強力壯的,上哪門子山。明善本頂替我,好麽,他跑了,太王妃讓我上山怎麽辦?不去!”
“明善的師父來要人,怎麽辦?”小厮說。
福王啞然,只得說:“那你去告訴太王妃,再派人去找找。”
“真找?”小厮問:“那我讓人去寧夏鎮守太監府邸了。”
福王很煩,拉住小厮:“哎呀,別找了,一準去找吳珊耘了。那奸細怎什麽些微小事都記着,你也是,他說什麽你也就記什麽,煩人,本就熱,快去給我弄些冰鎮瓜果來。”
倒是巧得很,這日,寧夏總兵夫人下帖子,也是請吳姍耘去吃冰鎮瓜果。
吳姍耘其實不想去,天氣太熱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心中那點兒怯意。
總兵夫人家門頗高,是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在這樣的人面前,吳姍耘有些底氣不足。縱是把宮中所教授的禮儀一一學會,但她總覺得與這些生來便高貴的女子有些差距。
人家生來舉手投足就是這樣,她這樣的得時刻記着才能優雅。
于她來說,這種聚會費神得很,得時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出了差錯,便是出了宮中女官的醜,想來都讓她喘不過氣。
吳姍耘在妝臺前磨蹭了好久,左思右想是不是找個借口不去算了,終于還是振作精神朝鏡中人說:“一切順利。”視死如歸地出門了。
總兵府門前車馬停了一片,見鎮守太監家的車馬前來,早有機靈的下人上來牽馬接應。
吳姍耘探身出來,眼下五六個笑嘻嘻的小厮婆子伺候着,有點兒慌,這陣仗她見過別人享用,但沒親身體會過。
福王府中赴宴,她都算準了時辰以最低調的姿态進去,而且王妃一幹人等面前,她一個四品女官也算不得貴客。
吳姍耘暗暗憋着一口氣,蠻像那麽回事,進了內宅,脫了這一幹人,不想迎來更多更體面的丫鬟婆子引路接應。
她胸中憋着的那口氣有些不夠,只得悄沒聲息地呼出來,作矜持狀含笑。
走到正廳,一衆婆婆媳婦姑娘把滿堂弄得脂香豔影。
“吳司言吳大人來了。”一個婆子大聲道。
其實把吳姍耘吓了一跳。
只見這一聲下,嬌聲豔語的場面忽然肅靜下來,女客們紛紛站起,撩動各色花裙晃得吳姍耘眼花。
在吳姍耘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在場除了少數幾人笑立着,其餘人竟然全都矮下身去,在朝她行禮。
吳姍耘第一個反應是着急慌張去扶他們,好在沒這麽幹。她忽然意識到,不管這些官眷如何嬌養,如何富貴鬥豔,但都是無品女眷,在她這個尚宮局四品司言面前,就該行禮,而她就該堂堂正正受了。
想到這裏,吳珊雲心裏生出一種陌生的情緒,像一根小芽,破土萌出,茁壯伸展,充塞在她的胸腔。
她更深一層想到,出發前自己畏懼的,是這些人嗎?
她吳姍耘雖出生不如他們,但此刻已跟他們站在一個屋檐下,甚至已經越過他們,把他們遠遠甩在了身後。
還覺得害怕嗎?
僅僅因為自己的出現,他們就斂氣屏聲,小心翼翼。他們為何小心翼翼?吳珊耘反應過來,這些小姐媳婦們若在她面前行差踏錯,她吳珊耘一句話就能把人的教養名聲摁死了----宮中女官往大了說可是天下女子楷模典範。
是他們在怕吳珊耘。
在她面前把纖腰放軟,小心應對,
吳珊耘胸中似乎有一股氣,撐起了她的脊梁,架平了她的雙肩,不自覺地,她挺起了胸膛。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自信能勇敢地前進。
有時候人的覺醒就在一剎那,某個契機,便頓悟。
就是這麽一閃念的工夫,吳珊雲完成了對自身的定位。當然若是不經過那段毫無尊嚴的日子,她的感受不會這樣清晰,深刻。
自此,吳珊雲不再駝背含胸,她的脊背總是挺得筆直,頭顱自然地擡到一個高度,不讓人覺着倨傲,也不讓人覺得卑微。
一個人的姿态舉止都是跟他的內心息息相關的。
吳珊雲此時的氣質跟常碧蓉很像,但是常碧蓉身上那種潇灑和随性,跟人的閱歷和本身性格相關。一個人可以變化很大,但是本性變化的可能性不大,随着人心境的不同,會以不同的姿态展現出來。
吳珊雲是個直白的人,從前莽撞悍勇,現在坦然堅定。
她擡起頭,驕傲地朝場中望去,笑立着的只有三人,當中的必然是總兵夫人。
她笑着迎上去,與總兵夫人寒暄一番,竟覺得這一切并不難。
落座後,吳姍耘留意到,她衣裳釵環在場中只算得上中等,但衆人絲毫不敢輕視,笑盈盈捧出一張臉,朝她巴巴地望着。
她還留意到,若她不言,衆人便靜,若她開口,滿堂接口。
這感覺,讓吳姍耘感慨:權勢真是個實實在在的好東西。
也有些其他的雜感,最深的就是為曾經在衣裳首飾上的花費心疼,你若太輕,穿上鳳袍都被人嘲笑;你若自重,便是最簡單的粗布麻衣,自有人敬重。
在回來的馬車上,吳姍耘想起裴岳的話,把前日的念頭重拾起來。
她扪心自問,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是權勢嗎?
不能否認,權勢是個好東西,但人生在世,有太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讓自己經歷;權勢帶來的,不過是種種苦甜中的一種罷了。
是成親嫁人嗎?
吳珊耘忍不住設想了一下,與羅含章在一起的生活,似乎不費力,很輕松,也還不錯;但心底隐隐覺得若是這麽做了,自己可能會後悔,而後不得不把這些貌似清閑的日子重複,讓自己的生命如水般從指間白白流走。
才摸着頭緒,重又迷茫。
吳姍耘把不算長的前半生細細想來,覺得生而為人,活在這世上,有太多不得已,偏偏無奈逼迫自己忍下委屈,這滋味嘗久了,讓人痛苦,不得伸展。
她想起了最難的那段時光,吳姍耘真切地感受到心抽搐地疼了一下,仿佛揭開結痂的傷疤,真疼了一下。本能地想回避,但她忍住了。
一年前的那次嘗試,她并沒有錯,錯的有兩件。
一是還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聽人人都說權勢好,便一頭紮進去,到頭來受了傷,卻發現原來努力追求的并非自己想要的東西。
二是面對失敗,她消沉回避,整個人都變得自卑怯懦,蜷縮在原地不敢面對現實。其實她有過機會,還有常碧蓉裴岳這樣的強大的幫手,卻一直逃避正視失敗。
那種陰郁又猥瑣的心态,現在想來都讓她慚愧不齒。
為什麽會這樣?
心無定數,便人雲亦雲;心無自信,便自輕自賤。
吳珊耘仿佛撥開迷霧,思路清晰起來。
首先,得從坑中徹底爬出來,坦坦蕩蕩信自己一回。
如果選擇離開,恐怕這輩子也會因為背負這次挫敗而難以釋懷,只有讓它成為成功路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坎坷,才能雲淡風輕地回首看這段往事。
輸了,不過再輸一次,即便丢了一切,也落得襟懷坦蕩,好過讓一個疙瘩留在心中永遠碰不得。
吳姍耘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血液在沸騰,她竟也有如此豪情。
她開始相信自己,能勇敢面對一切。
裴岳看見從車上下來的吳姍耘,本打算轉開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他微眯起眼睛,正迎上吳姍耘的目光,明朗堅定,就像吹散陰霾露出來的皓月。
裴岳笑了。
果然,吳姍耘對他說:“我要先回宮,有些事要先辦完。”沒有什麽情緒,沒有喝天呼地,只是淡淡的一句話。
但裴岳了然,這是吳姍耘的決心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