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跳的聲音

辛如昌把尤五六傳來的最後一封信交到王永發手中, 說:“這之後就斷了, 其他的都近不了裴岳的身,消息模模糊糊。”

王永發接信細看, 昏花的老眼微微一眯。

這封信在辛如昌這裏已經放了好些天,反複琢磨, 幾乎都能背下來。其他線索皆有已勘破,只有一處不解, 他眼風掃過去,果然見王永發在“黃冊”二字處點了一下。

“尤五六到底資歷太淺,聽到什麽見到什麽,一股腦都寫上來, 倒讓我們費神甄別。”他小心地留意着王永發的表情, 繼續試探:“他一句話, 我琢磨半天, 結果大半都是沒甚大用的消息。”

王永發也不點破他,也不接話, 看完信, 說:“裴家村的案子你知曉了?”

辛如昌答:“接到了, 地方、藩王還有裴岳那裏都上了明折,大致相同, 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有出入, 情形應該跟他們折子裏寫的差不離。”

王永發笑了一聲,給了辛如昌意味深長的一個眼神,說:“顧海這樣一個人, 心胸狹窄、目光短淺、毫無大用,你把他攏到身邊,還讓他插手到一些要緊的事上,小心給自己招禍。”

辛如昌說:“徒兒知道,這回恰好是他的地方,所以就......”

“跟這樣的人夥在一起,當心人家怎麽看你。”王永發不急不慢地一句話,把辛如昌餘下的話全堵了在嘴裏。

王永發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遠了他,別再用。”

辛如昌趕緊點頭,說:“他病了快月餘,都不曾見了。”

他此來的目的就是解那“黃冊”之惑,見師父避而不答,反把自己教訓一頓,明白過來,這裏果然有問題,但不是他能碰的,只得壓下心中疑惑,閑說些其他話,辭出。

王永發等他走遠,撐起身,搖搖擺擺往西宮主殿方向去。

太後跟前的秋文從裏間出來。

“太後歇下了?”王永發問。

秋文點頭。

王永發便對秋文說:“聖上派了裴岳去寧夏,他繞道平涼,查了華亭、平涼和渭州三處黃冊。”

秋文聞言,略微驚訝地“喲”了一聲,點頭道:“知道了,勞煩王公公。”

秋文本要轉身進門,一錯眼正好看見王永發扶着廊柱喘了兩口氣,而後才慢慢往前挪,心下頓時一酸,當年能呼風喚雨的人,也老了。

到底歲月最無情,青絲白發流年似水。

如今乘風破浪、翻雲覆雨的已是年輕一代人。

年輕的內相捧着新到邸報發笑。

與他對坐的是游擊将軍楊彥,擡手給他斟滿酒,說:“這鬼地方哪比得上京城溫香軟玉的,終于要走了,樂得合不攏嘴了?”

裴岳嗔他一眼,說:“溫香軟玉也只你這號享受得來!我是笑我呢,我們這位聖上,一句話讓人跑斷腿,這才落腳,又要颠颠兒跑回去。”

“從先帝起,恁多禦史都參過鎮守太監職權過大,說是要裁撤,可一直也沒辦下來。聖上竟下這樣大的狠心----難得辦一件硬氣事兒。”楊彥轉挑羊腸吃,在一盤菜裏愣是挖出了個洞。

裴岳索性把那盤羊雜推到他跟前,說:“禦史奏得沒錯,可聖上下旨這時機有些講究。聖上開春讓我來,走到這兒夏天都快過完了,這才幾天,就來了這道旨意,若是讓我辦完這件事再走,必然會另下一道旨意。可如今邸報到了我才得信兒,也就是說,我也得乖乖回去。”

楊彥聞言,想了想,說:“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邊鎮這些鎮守太監裏只有你才來,莫非這裁撤旨意是特地招你回去的?那也繞了忒大一個圈子吧。”

“今上辦的事大半是這樣繞了大彎子的不成不就。”裴岳只是笑。

經他這樣一點撥,楊彥也懂了:“聖上讓你來找人,太後知道了不讓找,啧啧,真曲折。”

他把最後一截羊腸子扔嘴裏,嬉皮笑臉地問:“你這找的什麽人啊,聖上悄悄讓你來的啊,那你幹嘛告訴我?拉我下水,光擔風險,不分錢呀!”

裴岳笑道:“咱倆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下水了你還好意思幹看着啊!”

楊彥說:“來,幹一杯。這頓酒權當給你踐行了。”

“就這?”裴岳指着桌上三熱兩涼五個菜,說:“這就把我打發了?咱倆多少年交情!”

楊彥不樂意了,嘬着牙花子問:“那你要怎滴?”

“三日流水席。”裴岳說,“給你七天時間準備,還得大張旗鼓,敲鑼打鼓歡送。”

楊彥樂了,說:“你這是要幹嘛?把土匪窩裏的土匪都招來嗎?”

“對!”裴岳點頭。

二人相對大笑,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次日裴岳醉得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楊彥卻神清氣爽,還真讓人擡了十張桌子堆在院中。只是招呼人的時候,一雙眼睛到處掃,遠遠望見吳姍耘在桂樹下找花,忙收起那副痞氣,人模人樣地徑直走去,并示意身後的小兵捧出一個碩大的包裹。

吳姍耘見過他幾次,卻未曾正式打過交道,擡頭看去,只見這楊将軍身量頗高,身材魁梧,因在邊疆,一張臉吹得紅黑發亮,不過仍沒蓋住他相貌上的優勢,眉眼英武,鼻梁挺直,若把皮膚養白了,妥妥一個貴胄公子。

吳姍耘低了低頭。

楊彥親手把包裹遞到吳姍耘面前,客氣地說:“我說,有個事兒想請吳妹妹幫忙,我久在邊關,難得回去,這裏有些土宜想托妹妹轉交給舊友,另給妹妹也備了一份薄禮,還請收下。”

吳姍耘本來還覺得不好意思,聽楊彥一開口,就忍不住笑起來:真是閉口貴公子張口兵痞子,他那裏一口一個妹妹喊得稔熟,她實在想問一句:“我們很熟嗎?”

她這一擡頭,正巧看見楊彥笑嘻嘻看着自己,那樣子別提多不正經,也不對,其實還是看得出楊将軍在努力向正經靠攏。

吳姍耘肚裏好笑,接下那包裹,壓得她雙臂往下一墜,不禁問:“呀,楊将軍心意頗重呀!不知帶給哪位舊友?”

楊彥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認得,青瑜,你師父,哦,常碧蓉。”

吳姍耘一愣。

“她,她從來就怕冷,又愛美,西北火狐貍皮好,給她攢了兩張,随她做什麽,還有點兒,別的,別的小玩意。”楊彥那張黑面皮看不出臉色,但他老于世故的姿态裏忽然插入了一點兒手足無措,一條胳膊不知怎麽放,只得搭在後腦勺上,狠命抓頭皮。

吳珊耘抱着懷裏包裹,心中頗複雜。據她所知楊彥戍邊近十載,難得回京,那他與師父的交情當在十年之前,正是青春年少之時。

吳姍耘腦中不知怎的,忽然想象出一副美好的畫面:年輕的常碧蓉擡手簪花,回首一笑,流露出的美麗正落在少年眼中。她似乎嗅到了愛情的味道。

吳姍耘再看楊彥,想到這個粗糙的漢子準備這份禮物時小心又藏着隐秘的歡喜樣子,越發覺得這份情誼難得。

轉念卻略惆悵。

其實她也想有這麽一個人,遠隔天涯也想念着她,時隔多年也還記得她的喜好,會送上她心中所愛的小禮物。

吳姍耘目光往周遭一掃,滿院子人卻無人親近,明善自那日走後也再未露面。她只得略酸地空嘆一口氣。

這天夜裏,吳姍耘睜着眼睛難以入睡,又想起楊彥的包裹,忽然覺得每日睜眼醒閉眼睡,日子匆匆如流水,透明見底,毫無滋味。

窗外一只傻鳥,咚一聲撞到窗戶上。

吳姍耘扭頭去看,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倉皇的影子,慌慌張張,莽莽撞撞,力氣還不小。

像明善。

“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你,想跟你說話,想親近你。”說這話時,明善的眉梢微微上揚了一個弧度,很好看。

吳姍耘的心忽然十分用力地跳動了一下,“噗通”一聲有力又渾厚,随着這一聲響動,一股甜蜜的暖意蕩漾全身。

她用被子捂住臉,沉浸在這種隐秘的歡喜中。

吳姍耘忍不住笑,但笑容還沒從臉上散盡,心卻像溺水一般慢慢往下沉。

明善卻是個來路不明的假和尚,浪跡天涯,與山匪為伴。

她身體內的溫熱感頓時轉冷,吳姍耘從被子中探出頭,漸漸冷靜----不該再想這個人,不該再回憶這些事。

不去想----冷冰冰的命令,讓她的心落回原處,還戴上了枷鎖,死沉死沉地壓着。

吳姍耘閉上眼,轉開思緒,木木然望着紗帳,繼續失眠。

窗外又是咚一聲響。

吳姍耘心道今晚傻鳥怎格外多,一轉頭,卻見一個人影立在門邊。

她驚坐起身,看清那顆光頭。

“是我,我,明善。”

吳姍耘沒好氣地罵道:“你要死了,吓死人!你來做什麽?”

黑暗中,明善看不見吳姍耘臉上的笑意,以為真惹她不高興了,忙說:“我,我來給你還帽子,你落在崆峒山上的,我撿了,再不還,怕沒法還給你了,聽說你要走了。”

吳姍耘心頭的歡喜化作離愁。

“可惜......”明善更小聲地說:“帽子忘記帶了。”

他總有辦法破壞氣氛。

吳姍耘噴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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