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肅殺的秋色
欲望一旦被挑起, 就再難壓抑。
明善藏身在暗處, 眼睜睜望着車馬朝東去,頭一次這般清楚地體會到什麽叫無能為力, 求而不得。
從前,他一直告訴自己, 日子還算過得自在随心,即便是皇帝老兒也沒他快活。但這一刻, 他不得不承認,這些都是謊言,是遮羞布,掩蓋他得不到的痛苦。
明善低頭看展開的手掌, 這只手沒有力量, 空空, 沒有翻雲覆雨的權利, 讓人望而生畏的手腕,更沒有讓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他看似很強, 其實是個毫無用處的人。
掌心是一只珍珠耳墜, 被他的體溫焐熱。
最初的激情滿足後, 他懷抱着心愛之人,本能地想把這種幸福帶走, 他想帶着吳珊耘離開, 自由自在地生活,每天快快樂樂地相伴。
可他連這只小小的耳墜都給不了她。
明善慶幸自己沒把話說出口,他已羞愧得滿面通紅。
生而為人最原始的需求滿足後, 恢複理智,席卷而來的是茫然和痛苦。
欲望想掙脫,理智拼命壓抑,看似理智占了上風,其實內心已難以平靜,成了一座暫歇的火山,內裏翻滾煎熬。
明善很痛苦,他不想要膏粱富貴,不想要千裏江山,他只是想要一個人相伴,原來都是奢望。
他被自己騙了。
他過得一點也不好,一點也不甘心。
明善轉身,用盡力氣狂奔,妄圖用體力上的消耗發洩內心的苦痛。
但效果甚微。
等他精疲力盡倒在地上,身體上的無力感越發加重了心理上的無力感。
明善放聲大哭,喊道:“師父,救救我。”
此時,吳珊耘獨坐在馬車上,掩面痛哭。
她恨自己,恨當初的自己。
她終于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麽,不是回宮,不是皇帝,而是一顆真心。
還小的時候,從書上看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尚且不懂,人雲亦雲地跟着念,心裏卻緊緊盯着“無價寶”。她在宮中才混了幾日,終于體味到能得旁人一顆真心,是世間最最難能可貴的。
讨人歡心的小伎倆,若有所圖人人都能學來,但一句笨拙直白的一句“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你,想跟你說話,想親近你”,卻是上天對她的恩賜,并非所有人都有機會得到。
吳珊耘抱着一絲絲僥幸,去找裴岳,問:“我還能改主意嗎?規矩今日還沒有改。”
裴岳略詫異,說:“遲了。”
吳珊耘尴尬又失望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這一路因裴岳吳珊耘二人興致不高,走得十分沉悶,因無枝節,天氣順遂,行程略快。
等行到京城,正巧一場秋雨,把最後一點暑熱澆滅,天頓時冷下來。他們一行人從西直門入城,聞到空氣中不知從何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桂香,但桂花已落盡。
養心殿牆角邊一條矮桂花樹開得晚,仍蓬蓬勃勃開着花。裴岳來面聖,不得停留,仍稍稍放緩了腳步。
李和崇見他來,起身親迎,一把托住裴岳,讓他免了這一拜。
“你可算回來了,讓朕瞧瞧,倒像是瘦了些。”李和崇的表現無可挑剔。
裴岳一一用笑敷衍過去。
他從前真是小瞧了今上,深藏不露這點上,他不如李和崇。
片刻過後,裴岳終于調整好表情和心緒,狀若歡欣感激地應對,把途中之事細細說來,九假一真。
李和崇并未問什麽話,聽完唏噓,對裴岳說:“顧海着實可恨,我已将他拿下,就等你來處置,好讓你出口惡氣。”
裴岳低頭領旨。
“青瑜念叨你好久了,看到你回來,一定高興。”李和崇命人端上一盤貢桔,說:“正巧,你把這個給她帶去。”
裴岳聽李和崇喊得親切,又這般賞賜,暗自驚訝,以為這幾個月,常碧蓉與李和崇已有了什麽。他試探着問:“我端這橘子去,就不知到時常掌正高興,是因為這橘子還是為我,我這點小小的風頭八成要被搶去了。”
李和崇只是笑。
常掌正仍是常掌正。
裴岳略疑惑,辭出,忙去找常碧蓉。
離開時草木繁盛的小院子,到仲秋草木凋零,冷冷清清。
常碧蓉提着一只木桶,踉踉跄跄要回房,裴岳上前一把接過木桶,略沉。
“怎麽你來做,君兒呢?”裴岳問。
常碧蓉見是他,眼睛一亮,笑道:“你回來了!君兒去領月俸了。”
她跟着裴岳進屋,拿條帕子幫他把衣擺上的水漬擦幹,裴岳讓開身,奪了帕子,邊擦邊說:“不是都送過來麽,怎還要去拿了?”
他問完意識到自己犯傻了,果然,常碧蓉尴尬無奈,一笑作答。
裴岳讓人把兩個包裹拿來,一包小的是貢桔,一包大的是楊彥的。
“楊彥讓吳珊耘捎來,他不曉得吳珊耘還得在離宮住三個月,怕你等不及,我就捎來了。”裴岳問:“這是聖上剛賜的。”
他還想問常碧蓉,她跟李和崇這是怎麽了,話到嘴邊,忍住了。
常碧蓉打開大包裹,抖開一件件看,越看越開心,眼風往博古架上掃了一眼,說:“那個就擱那兒吧”
裴岳往博古架上一看,珠光寶氣,五彩缤紛,瞧得出都是極好的東西,有些上面還蓋着黃綢。
“這,這......都是禦賜的?”、
常碧蓉摸着紅狐貍皮,随口道:“嗯。”
“這是怎麽回事?”裴岳問,李和崇不是一貫都怕人知曉嗎?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确是酒。
常碧蓉冷笑一聲說:“還能怎的,聖眷正隆呗。”
“可......”裴岳轉頭四顧,可這哪裏像是聖眷正隆的樣子。
常碧蓉冷冷地道:“他說,想同我做一輩子那麽長的好-友-知-己。”
裴岳張口結舌。
房中靜默了片刻。
常碧蓉壓抑不住憤怒,數月的委屈在裴岳跟前爆發出來,她猛地摔下手中的包裹,說:“日-你-嘛的一輩子,好友知己,誰他-娘愛做誰做!”
她把貢桔扔出門外,又沖到博古架邊,砸了兩件器物,順手拿的不是易碎的,在地上彈了幾下又滾回她腳邊,常碧蓉索性把博古架整個拉倒,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裴岳拉住她,
常碧蓉忍不住開心地大笑起來,忽而又情不自禁催淚連連,哭得抑制不住。才想到原來這些年,心中有這麽多苦楚。越發傷心難耐。
“他無恥!他說:‘我想讓你做我一輩子的好友知己,就跟當年在東宮時一樣,只有你陪着我,一直陪着我,就這麽遠遠望着,但心貼在一起。’起-你-ma!滾蛋!他這是想把我關在這裏到死嗎?”
常碧蓉越說越激動,裴岳抱住她。
這是一個很小心很安慰的擁抱,他的胳膊虛虛地圈住常碧蓉。但在常碧蓉這裏,卻感到了難得的溫暖和坦誠。哭得更加厲害。
等她平靜下來,卻低着頭不敢看裴岳,低聲說:“謝謝你。”
裴岳安慰好常碧蓉,轉身出了院門,拳頭就捏緊了,他恨得咬牙切齒。他苦求不到的東西,容不得人如此踐踏,不知珍惜。
裴岳立在一株火紅的楓樹前,心中的怒火猶越來越盛,憚壓不住。
他也意識到這一點,出宮這一趟,他的心不再平靜,怒火灼心的痛苦反而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人,有愛也有恨,敢怒敢狂孛,敢悲敢落淚。
他放縱怒意,為它找到一個絕佳的發洩點----顧海。
顧海蜷縮在角落裏,看向裴岳的眼神,像落入陷阱的狗,身上的傷也像。
裴岳從容抽出腰帶,緊盯顧海臉上缤紛的表情。
“不,八碗,饒了我,我跟你提過鞋,頂着你捉過知了,不,八碗......”顧海求饒:“對了,我知道很多事,很多,你可以問我,我都告訴你,就連進宮的事、順來的事我都告訴你。”
裴岳不言不語,只朝顧海逼近。
顧海轉身要跑,正好被裴岳的腰帶套住脖子。
顧海被勒住,動彈不得,但眼睛一直望着裴岳,絕望地乞求。
裴岳說:“我給你一個機會,這門開着,若有人來救你,我就撒手。”說話時雙臂灌力,把手中的腰帶一點一點絞緊,眼看着顧海臉色變得通紅,好像是把血全擠在了頭上,整個頭成了個血袋子,額上暴起青筋的也成了紅色的蚯蚓,蜿蜒掙紮。
裴岳睜眼看着這一切,看着熟悉的人在他手下變得認不出來,心中的顧忌反而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一個堅定的念頭----絞死他!
在這個關頭,裴岳低頭看見自己絞着腰帶的雙手,也變得通紅,悚然大悟,手中慢慢絞殺的不僅是他的仇敵,還有自己。
顧海的眼睛慢慢失神,最後一抹生命的顏色倏然消逝,空空張開雙目。裴岳仍不敢松手,他怕顧海再倒過氣,越發加緊手中的力度,手下的人卻再沒發生讓他驚詫的變化。
裴岳松開手,癱坐在地,目光落在顧海的屍身上,心裏頭想哭,但沒有淚,幹幹的眼睛看着漸涼的顧海,心中明白,自己恐怕再也不是那個裴八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已無存稿,天天早起碼字,然後去過節玩耍,真是好充實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