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新年的願望
顧海口中的順來太監是個傳奇。他出身微賤, 深受先帝賞識, 獨自尋回流落在外的皇子李和崇,在那段波谲雲詭的皇權鬥争中是顆耀眼的新星。
同時, 他是大周朝第一個被杖斃在午門的大太監。順來作為助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在即将迎來輝煌前程的時候, 被先帝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 杖斃午門。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傳奇人生,這種鮮見的死法也成了傳奇的一部分。
可見,即便是死,死的地方不同, 或者開創先河, 或者毫無新意默默無聞。
裴岳說起來是順來的繼任, 對這位前輩十分好奇, 早把順來的檔案記載翻了個遍,當年不明白為何眼見今上順利登基, 他那樣大的功勞卻被殺了。
如今他出宮走了這一趟,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無非是知道太多被滅口, 或者犯了大錯被誅殺。他長伴君側所聞所見自比旁人多,哪用得着顧海來指點。
裴岳轉身, 邊茫然走着邊把腰帶重新系上, 腰帶不如先前服帖,若是以往,他會很煩躁, 但此時他無暇顧及這條醜陋的腰帶。他心中察覺到一絲真相,蛛絲馬跡已把這個真相零零碎碎地呈現在他眼前,他直覺這個真相會毀了自己,把自己苦苦經營的一切攪得天翻地覆,這樣徹底的變化讓他恐懼。
他強行轉頭,努力讓思緒轉移到眼前所見上,可宮道兩邊是一樣的紅牆,沒有樹,沒有山水,黃色琉璃瓦上的天也藍得一致。他只好閉上眼,讓自己的腦子停留在親手殺人後的混亂中,不去想不去看。
道旁的內侍宮女見了他紛紛行禮,裴岳只閉着眼往前沖,終于沖到一堵牆上,頭被撞得“咚”一聲響。
裴岳睜開眼,宮牆上鮮紅的染料就在眼前,他仰頭往上去,頭一次發現牆竟然這麽高,他伸手試了下,觸不到琉璃瓦----他翻不過去。
路過的人看着這位聖上跟前的當紅大太監面壁思過,覺得這一幕十分詭異。
裴岳滿腔的熱血涼了下來,他轉頭朝左右看,兩邊仍是一樣的宮牆,延伸出去,看不到邊際。
多像一只被關起來的金絲鳥,金尊玉貴地養着,昂首炫耀地活着,卻原來身在囚籠,任他人冷眼觀賞、偶爾可憐幾句。
裴岳摸摸額頭,疼,他扶額轉身往左步入宮巷。
路的盡頭是一個窄窄的夾道,兩邊各一排逼仄的矮房,用來暫時關押犯錯的內侍,當年他就在右邊第五間小住幾日。
現下正巧是尤五六的囚牢。正值秋決,一幹囚犯皆被勾了名字,牢房裏竟然空空蕩蕩,只有尤五六一人被關着。
尤五六這些年察言觀色,對裴岳頗熟悉,見了裴岳,不跪不求,高高站着冷笑一聲。
裴岳瞧見他這幅姿态,反而笑了。
看押的內侍提着一串碩大的鑰匙圈,一匹匹翻找,發出叮叮玲玲的響聲,裴岳好脾氣地等着,等看押內侍終于找出鑰匙,插入鎖孔中,裴岳擡手輕輕抓住他的腕子。
看押內侍和尤五六都驚訝,轉頭看裴岳。
裴岳笑道:“我不是來找他的,我是來找你的,泰來。”
泰來愣怔片刻,問:“大人玩笑了,找我?”
“感謝你當年救命之恩。”裴岳說,“若不是你說吊死鬼屎尿多,死活不讓在這裏行刑,我便吊死在這裏了,哪裏還能遇上陛下,哪裏有今日。”
泰來有些不安地說:“哪,哪裏,我,我......”他突然反應過來,跪地求饒:“大人可別告發小的,我年紀大了,脾氣也混賬了,躲躲懶,不是不想打掃牢房......”
裴岳打斷他說:“別裝了。你做什麽,都抵消不了你師父作的孽。”
泰來的哭聲突然中斷,擡頭去看裴岳的眼睛,這番直覺的探查之情反而将他出賣。
裴岳心中一沉,說:“你是在幫他贖罪嗎?”
泰來不語。
“我不領你的情,只追他的債。”裴岳說,“即便死了,也能挖出來----這還得多謝你帶路。”
泰來聞言又驚又怒,說“你,大人說的什麽,我都不知道。”
裴岳冷笑一聲:“我這人別的優點沒有,恩怨卻極分明。你救了我,我知道你好酒,每年都會你送一壇酒,當年窮,托人花錢出宮買,酒不怎麽好,權當一片心意。這事終究不能攤開說,我不好出面,總麻煩別人找個什麽由頭送。後來能弄到好酒了,便留下一些,讓人送來,陪你喝。”
泰來聞言僵了。
“我真是一片好心,不料摸出這等內情,這恐怕是好人有好報吧。”裴岳說,“你就沒疑惑,你一個小小的看押內侍,手中無權無勢,怎突然多了恁多酒友,又怎弄得到這樣多的好酒,好些都是禦賜的呢。”
泰來險些暈倒,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抱住裴岳的腿,說:“他也沒法,他不能抗旨啊!”
裴岳說:“休要再蒙騙我。”
“不不,是真的,真是太後懿旨,讓他去滅口,還是師父不忍心,把偷偷你帶回來,聖上才留下的。”泰來急道:“不信你去問聖上。”
裴岳問:“那淨身呢?”
泰來這下也有點反應過來,不敢再說。
裴岳其實已經明白了,但仍固執地問:“誰讓我淨身留在宮中的,太後還是今上?”
泰來低低地答道:“太後不知道你,是當今。”
尤五六眼睜睜看着這一幕,一時沒反應過來。
裴岳卻猛然轉頭看向他,指着泰來說:“他師父就是順來,今上的大功臣。”
尤五六愕然。
“聽懂了嗎?”裴岳問:“就因為我當年見過今上,所以被太後下令滅口,卻因今上顧念舊情,留了一條小命,挨了一刀留在宮中長伴君側。”
“記住了?”裴岳問。
尤五六茫茫然點頭。
裴岳說完,正正衣冠,朝外走去。
尤五六在牢裏喊:“你這就要走?你,你不問問我?為什麽背叛你?我可是恨你啊!”
裴岳揮袖不理。
尤五六還在喊:“你不問一下我嗎!”
這一幕實在有些搞笑。
裴岳笑得雙肩聳動,說:“你這麽個蠢豬,還用得着問?一舉一動沒有不露餡的地方,這樣的腦袋,誰稀罕知道裏面裝的什麽!”
“是你殺了我弟弟啊!”尤五六高喊,“你害死他了!他叫尤七八!你為了得到我,用毒包子把他毒死了!我恨你!你得到我的身體,得不到我的心!”
裴岳轉身對泰來說:“哦,對了,他剛剛好像什麽都聽見了,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泰來木木的轉頭看向尤五六。
尤五六的喊聲戛然而止。
一場秋雨一場涼,霜花才降,不幾日竟下了一場小雪,把色彩斑斓的秋意掩蓋在茫茫白雪之下。轉眼立冬,天氣忽又晴朗起來,一連大半個月都是天晴氣朗的豔陽天,反倒比秋天還暖和。
吳珊耘摸不透這多變的天氣,更摸不透宮中的變幻的形勢。
等她半年期滿回宮,尚宮局司言司竟然沒了她的位置。原來她這樣出宮的女官回來便會擡舉,所以她前腳走,後腳就安排了一個人頂替她的位置。可吳珊耘回來了大半個月并未收到調令,後面的人等着上位,年前女官皆調整已到位,也不好她一個人再動全盤,情形便頗尴尬了。
整個年節,吳珊耘無所事事,窩在小院子裏陪常碧蓉做新衣。
常碧蓉如今也被架空了,既然是聖上的“好友”,哪裏再敢跟她派差事。
不僅沒有差事,就是過年謝恩,連君兒都去了,就是沒有他們的份。
吳珊耘感慨萬千:“從前總覺得忙,想休息,如今一天到晚閑着,也這麽難受!比忙更難受啊!”
“你呀!不是享福的命!”常碧蓉笑。
“享清福還不好?讓我們這樣勞碌命怎麽活?”裴岳推門進來,手裏抱了一個食盒。
常碧蓉吳珊耘忙起身,三人笑着擺了一桌酒菜。
“咱仨過年,有些稀奇。”常碧蓉說。
“先碰一杯吧。”裴岳道。
三人舉杯。
吳珊耘說:“還沒說新年願望呢!我先說。祝我新的一年過的自在随心,坦然惬意。”
常碧蓉說:“覓得一心人,相知相悅。”
裴岳看了眼常碧蓉,說:“我沒有什麽想要的,非要說一個,便是想回到從前,還在鄉野中撒歡不識愁滋味的時候。”
“哈哈,那你這個願望可實現不了。”常碧蓉和吳珊耘笑道。
裴岳佯作搖頭,說:“你們的願望也忒沒志氣,怎麽就沒想黃金萬兩,步步高升之類的。”
“那不用求老天爺,只用求裴大人就成了呀!”
三人嘻嘻哈哈。
卻聽院門咣當一聲大響,以為是風,卻見君兒比一陣風還快地沖了進來,口中喊道:“不得了了!高升了!皇後升了吳司言做惠侍,去景陽宮伺候宜妃娘娘。”
“何時出了個宜妃娘娘?”常碧蓉問。
“就剛才,謝恩的時候聽說宜妃有了身孕,聖上和皇後高興,剛封的,讓把景陽宮收拾出來。”君兒又說:“哦,宜妃就是景仁宮的劉昭儀。”
這邊三個面面相觑。
常碧蓉最先笑出來,說:“這可真是‘不得了’‘高升了’,恭喜吳惠侍。”
裴岳也忍笑:“恭喜!恭喜!”
作者有話要說: 給大家拜個年!(*^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