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裴岳的表白
吳姍耘心情複雜, 仰頭幹了這杯水酒, 去謝恩。
留下常碧蓉與裴岳對酌。
常碧蓉說:“我最近難得出門,這也是才聽說跟你去的侍衛都沒回來, 說是路上遇到強人。也沒聽你提此事。”
裴岳看她一眼,說:“他們不是被強人所殺, 是被我殺了。”
常碧蓉手中好不容易夾起來的一個鹌鹑蛋刺溜飛到裴岳身上。
“你這是要給我吃,還是把它當暗器?”
常碧蓉打他一下, 說:“你還笑!出了什麽事?”
“這趟出去,其實是聖上讓我去找個人。”裴岳說。
“找到了?”常碧蓉問。
裴岳戲谑地笑看她:“你不該問我找什麽人嗎?可見你也是知情的。”
常碧蓉一滞,說:“從前聽他提過,要找他哥哥。”
裴岳說:“聖上不是要找他, 而是要殺他, 為了殺他, 給了這些侍衛必要的情況下連我也殺的聖旨。”
常碧蓉猛然立起, 說:“怎麽.....”
“可能。”裴岳答道,“經此一事, 我突然發覺我把我們這位天子想得太簡單了, 亦或是, 被他裝出來的樣子蒙蔽了。”
裴岳這才終于把帕子翻出來,撿起鹌鹑蛋, 放在桌面上, 回答常碧蓉:“人找見了,也是機緣巧合,沒留他, 到底年少時的情誼在。”
常碧蓉問:“聖上為何要殺他?”
這個裴岳卻不答了,說:“管他要殺要剮,反正人已經跑了。”他轉開話頭,說:“楊彥回京了。”
常碧蓉問:“他?升官封爵了?還是調回京了。”
“他特地來見你。”
常碧蓉一驚,問:“你要做什麽?”
裴岳苦笑一聲,說:“我要讓你願望成真。”
接連三杯酒,裴岳一口氣喝完,臉色漸紅,他伸出手搭在常碧蓉手背上,擡眼時,眼中一汪水澤。
常碧蓉吃驚地看着裴岳。
裴岳另一只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緊,微微顫抖,忽然下了某種決心,索性對着常碧蓉說:“雖然我不是個男人,但我的心是活着的,我希望你過得好!”
“楊彥從前就中意你,只不過那時候你們都年輕,錯過了。而今他回來了,且不說還有這份心,即便沒有,他也再合适不過了。單看他的人才,才三十四便是手握實權的将軍,未婚配,人品算得上端方守正,也沒聽見過什麽不好的傳聞,我也讓人打聽過,并無暗病。再說家中,楊家雖不是世家高門,可大戶人家是非多,你嫁過去身在其中費心費神。楊彥自己在軍中熬出頭,無旁的親戚,上只有一個老母親,家裏仆人都只有一直跟着的兩個老仆,他軍中也就兩個貼身伺候的人,都上不得臺面。你若是嫁過去了,正正經經的當家主母,楊彥對你又有情,那楊大将軍府裏那還不是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其實他還有層意思,常碧蓉這方家世不顯,年歲不小,前途也就這樣了,若嫁的人家門檻太高,難免辛苦。
兩人心知肚明,裴岳卻顧及她面子,沒有點破。常碧蓉聽他這樣為自己打算,想起這些年來的恩恩怨怨,不禁感動得紅了眼圈。
裴岳說完了,靜靜地等着,蹙着眉頭小心地看着她,詢問她的意思。
常碧蓉受不住他的眼神,扭過頭去,點頭說:“讓我再想一想。我會好好想的。”
說完,此事告一段落,兩人都默默無言。只聽窗外簌簌雪落的輕響。
裴岳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都說太監不是人,我知道我是,我心裏還會藏着人。”他一凄然笑,“我有時候挺後悔為什麽不早些遇見你,可不進宮大概也就碰不見你了。最好生在官宦人家,在某個機會入宮的時候能碰見。該多好!”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在安排平日裏瑣碎的差事,只有最後一句話裏怎麽都掩不住遺憾和不可能實現的期盼。
常碧蓉垂淚拉住他的衣袖,說:“你別說了。”
“讓我說完,今日說不完下次恐怕就說不完了。”裴岳說:“可惜我上輩子積德不夠,投胎在了窮苦人家,全家七口人擠在一間破屋裏,最記得的就是夜裏一下雨全家都起來找能裝水的東西接漏下來水。我才進宮時天天被人抽嘴巴子,因為吃飯太快。家裏孩子多,吃不飽,吃到嘴裏沒咽下去的都能被人摳出來,不搶不吞又有什麽法子?進了宮好些年了才知道了飽的滋味。”他嘆了口氣,接着說:“現在過的日子是那時候想都沒想過的。”
裴岳自嘲一笑,“七個孩子,還都是男孩兒,我排第五,頭一個死得早,老四跟我最好,九歲的時候吃了個發藍的桃子也死了,五個孩子,獨獨我一個……”裴岳低下頭,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全在一片陰影裏。
常碧蓉心裏難受。
裴岳擡起頭,凝神看着常碧蓉,說:“我不記得頭一回見你的時候了。不過我記得頭一回跟你說話。”
常碧蓉聽到這裏破涕為笑,說:“我知道。你說你是渭州平涼人,我說我最讨厭平涼。其實我是在認識你之前就讨厭平涼了,不是因為你說你是平涼人。我還記得你聽完吃驚的樣子,本來一臉興沖沖的樣子,吃驚得毫無防備,每次想起來都要笑。”
那時候真年輕,都不懂掩飾自己的情緒。不知道珍惜旁人的善意。
裴岳笑了,很開心的樣子:“能問為什麽讨厭平涼嗎?”
常碧蓉頓了頓,翻出舊事,卻發現也沒當年那麽耿耿于懷了,便淡淡地說:“那時候定了門親,就是平涼人。可臨了卻被退婚了,就遇上了大選,被選入宮中。那時候年紀小,最不願離開家,卻不得不跟父母分別。家中只我一女,爹娘也很是傷心。”
“平涼的人家?說不定我還認識呢。”裴岳笑道,“告訴我,給你出氣。”
常碧蓉搖頭笑:“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誰還記着這茬。”的确,說出這段往事,常碧蓉發覺自己已然心情平靜,再沒有當初的憤恨。
裴岳已經醉了,口齒含混,拉住常碧蓉說:“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其他的不用想,有我。”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一字一字地說:“你一定要幸福。”
常碧蓉能忍下旁人的惡意,卻難以承受這一句話的重量,不禁淚如泉湧,深感委屈。
幸福實在太難。
嘗試過太多次,讓她深受打擊,信心喪失。
她接過裴岳剩下的酒,猛灌,又苦又甜,沉醉睡去。
常碧蓉猛然睜開眼,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翩翩”二字,看到的竟然是當年在燈會上那個少年郎,不管這些年過去當年的少年郎如今可能成了老大叔,但那種傾心的仰慕之情和少年時輕松惬意的心情至今難忘。
她呆呆坐在床上,扭頭望着天光大亮的窗戶,桌上已無杯盤,那個醉鬼也不見了。
她沒有一點想動作的欲望,讓一種夾雜着悵然、懷念、焦慮和不甘的情緒困擾着自己。
一直以來沒覺着自己老,突然發覺歲月飛速從指尖流過。她下意識地看自己的手,時光一去不複返,與其白白浪費,不如去試一試。
裴岳和楊彥到底是旁人不能比的。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常碧蓉再也坐不住了。她跳下床,飛快的開始收拾自己,推開門,冬雪瑞陽,陽光照得滿屋生輝。
盛裝下的常碧蓉昂首微微一笑,美得讓人心跳,她心中升起熱情和期待。
正月初十,元宵節有十日假期。
兩人便約在第二日。
十年未見,楊彥瘦了。
常碧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肯定是他。人瘦了,黑了,但是眼睛很亮,有一股精神貫穿着,顯得很挺拔。
楊彥遙遙望過來,眼中閃過驚豔,然後臉上泛起一陣傻笑。
常碧蓉看見他那憨傻羞澀的笑容,記起當年情景,熱了眼眶,看人走過來,趕緊收住情緒,笑盈盈地望着他朝自己走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關系,楊彥的笑竟然有了溫暖的意味,常碧蓉很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砰然一跳,一股暖意蕩上面頰。
既然是舊友,便格外不同。
沒有試探的機鋒,也沒有暗中的計較,見了面,便稔熟地找從前常去的地方重拾當年的感覺。
十年老店竟仍生意興隆。
常碧蓉吃了一些,在身上摸了半天,手帕不知何時丢了。她一吃飯就得擤鼻涕,心頭微窘,一側身,卻見楊彥手上舉着帕子,正若無其事地替她夾菜。
常碧蓉愣了一愣。
楊彥見她沒接,扭頭問:“怎麽了?”
“你這是做什麽?”
“你不是吃飯就得用帕子麽?”他說得極自然,“就這家店裏有雞胗,不容易啊,好店鋪都不興吃這些,錯過了多少美味。”
常碧蓉聞言,心頭一熱。
這個小小的心頭好一直讓常碧蓉感無奈,其實她愛吃,但很久沒有嘗過了。這些美味在富貴之家是上不得臺面的,每每惹人暗笑。
她望向楊彥,只覺得在他身邊就十分安心。
這是愛情嗎?
常碧蓉忽然想到,或許愛情并不是完美無瑕,也不是陽春白雪,而是在平凡的歲月裏,不斷發現對方的缺點,卻能不斷讓自己接受、包容,相信對方也能做到,而感到安心和滿足,彼此信任帶來快樂和幸福。
或許,愛情沒有那麽聖潔,沒有那麽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