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冬天的花樹

從前覺着放假沒意思, 如今只覺得時間不夠, 安排到幾日後,去看戲、騎馬、吃館子、月下散步, 每日都過得不同。

楊彥興趣廣泛,帶着她去了從前很多沒去過的地方。難得他離開十載, 竟認得許多人,領她見了很多朋友。

常碧蓉其實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 陌生人玩起來總有些不便,可他在,便咬牙去了。

有人起哄問他:“這位是不是您的……”一臉壞笑,弄得吳姍耘頗尴尬。

楊彥忙道:“唉~~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那就是內人咯?”衆人哄堂大笑。

常碧蓉紅着臉任他們取笑, 卻見楊彥黑黢黢的臉上竟然紅黑紅黑, 咧着嘴笑的樣子別提多傻, 打這個拉那個,就是沒反駁, 時不時還溜她一眼。

不用說了, 這是他故意的, 難得他的兄弟們配合得如此貼心。

常碧蓉忍不住笑起來。

楊彥見她不介意,便放心下來, 跟兄弟們勾肩搭背、沆瀣一氣、擠眉弄眼。

當她沒瞧見?

常碧蓉忍笑忍得很開心。

夜裏元宵燈會, 燈火如晝,游人争看采蓮船,寶馬香車塞滿路。

楊彥跟常碧蓉在人堆裏被擠得七葷八素, 但楊彥卻一臉樂呵呵的,伸手攬肩膀啊,虛虛地抱一下呀,十分氣概地擋住人潮啊......保護佳人,樂此不疲。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常碧蓉總算看出來了,那裏就處處都擠成這樣,分明是楊彥恨不能直往人多的地方沖。

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恨恨地嗔他一眼。

趁楊彥不注意,常碧蓉狠狠踩了他一腳,飛快鑽出人堆,往路旁空地上去了。

楊彥追出來還好好的,看見常碧蓉,立馬一瘸一拐地小跳過來,磨磨蹭蹭靠到常碧蓉身邊,委屈低聲道:“好疼......”

常碧蓉瞧在眼裏,很無語,盯着他不轉眼地看,心想:軍中果然是個大染缸啊,當初跟女孩子說話都會臉紅的孩子,如今“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楊彥被她盯得發毛,問:“怎麽了?我又俊了?”

常碧蓉笑,說:“在想你有什麽優點,能吸引我。”

楊彥笑道:“我最大的優點,就是眼光好。”

雖不是個新答法,但常碧蓉還是笑了,心裏一邊喜滋滋得意,一邊啧啧啧楊彥君哄人的本事不得了。

十日假期轉眼過完。

常碧蓉意猶未盡地回宮中點卯。

剛走到院子門口,就聽見自己的名字在衆人口中傳遞。

“咱們院裏啊,出息的女官都成親了,就只有常碧蓉了。”一個人拖着長長的尾音說。

“她?......不是見天兒往那院裏送東西麽?她哪能出宮啊,一準留下。”

還沒等這個說完,有人打斷:“嗨!要納早納了,年紀一把了,還能比得過人家十七八的小姑娘啊!那邊也就是玩玩兒,逗她玩兒,才不會動真格的呢!”

“我說啊,幹脆以後咱們宮裏再進侍衛,就要大內把好關,要進比常掌正年紀大的,而且是沒成親的,一進來就必須得娶了常掌正,不娶就不準進來!”

衆人笑倒。

常碧蓉饒是好涵養,臉上也變了色----我沒成親礙着誰妨着誰了?

身後的君兒更是氣憤,要往裏沖,被常碧蓉攔住。

常碧蓉咳嗽兩聲,讓裏面有個準備,才進去。

都是幾個熟人,或坐或立,懶洋洋散了一屋子,臉上的笑還沒收幹淨,看見常碧蓉進來,都有些不自然。

有機靈的,趁着熱乎乎的笑意,趕緊打招呼:“喲,常掌正來了,您親自來點卯啊!”

常碧蓉手上不停,簽了字,笑道:“告假單子呢?”

“這才休假又告假啊!常掌正有什麽好事啊!”說話的人邊說邊朝周圍使眼色,氣氛頓時又變得如前,就憋着一頓爆笑。

“恩,是有好事。”常碧蓉淡淡地說:“定親。”

跟她搭話的人本要笑,聞言一愣,問:“定親?!”

常碧蓉拿了告假單子,轉身問:“不可以嗎?”

“跟誰啊?”

常碧蓉懶得搭理他們,直接走了。君兒留在後面,很揚眉吐氣地說:“一個将軍,年輕有為,正正經經原配嫡妻。”說完很是解氣地看了一遍在場衆人的臉色,飛快跑出來追上常碧蓉。

“将軍?”

“原配嫡妻?”

“年輕......”

衆人面面相觑,略有些尴尬。

“将軍?”

李和崇得到這個消息,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問:“哪個将軍?”

大耳答:“寧夏鎮游擊将軍楊彥。”

“寧夏鎮。”李和崇咬着這三個字,笑着連說:“好,好,好。”

他背對大耳思索片刻,猛然轉身說:“你去,趕在他們定親前......”餘下的話用一個眼神帶過。

大耳會意,領命退出。

“回來!”李和崇蹙眉想了片刻,低聲問:“怎麽這麽快,要不要再等等?”

大耳沒聽清,問:“聖上,您說什麽?”

“去吧,去吧......”李和崇揮手。

大耳自是做熟了這些事,趁天擦黑的時候,在楊彥家門前等了半個時辰,便把盡興而歸的楊将軍堵在了門口。

大耳什麽話也沒說,脫了鬥篷,仍是宮中行走的裝扮。

楊彥低頭瞅了眼他的腰牌,見是養心殿的人,心中略驚訝,卻也在意料之中。剛要堆起笑行禮,被大耳攔住。

大耳也不說話,從袖中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單子,遞給楊彥,而後便走了。

楊彥看他登上馬車,也是宮中車馬,低頭展開單子,密密麻麻一溜,皆是禦賜之物的詳細記錄。

那一溜“常碧蓉”看得楊彥長嘆一口氣。

最近第一條便是昨日:一柄玉如意。

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馬車已走遠,回身推門進了家中。

楊彥常年在外戍邊,京中并未建府,租賃了一間院子,安置父母。

父母房中已滅燈。

他自回屋中,仆從打了熱水,伺候完帶上門也去睡了。

楊彥獨坐在房中,又摸出這張單子,隔着單子,懷裏是常碧蓉才送與他的一包花籽。

不由得想起裴岳對他說的那番話,當時他還納悶,不就相個親,那用得着那麽嚴肅鄭重。原來根子在這兒。

略坐了會兒,楊彥便吹燈睡下了。

第二日還得早起,約了常碧蓉去看花。

大正月的哪裏有花?

常碧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把絹花綁到樹上,遠遠望去一片春意。

她便立在巷口最大一株“槐花”樹下,等楊彥。

楊彥卻到得晚了,神情不似前日。

常碧蓉暗嘆一聲,随他走了幾步,問:“你若有什麽話要說便說吧。”擡手随便指了一家酒樓,說:“就在這兒邊吃邊說吧。”搶先進去了。

楊彥跟上。

二人胡亂點了幾個菜,等菜上齊,常碧蓉先倒了兩杯酒,一人飲了一杯。

她把酒杯一放,說:“說吧。”

楊彥看了她一會兒,臉上卻毫無尋常嬉皮笑臉的樣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默默把那張單子從袖子裏摸出來,遞給常碧蓉。

常碧蓉一看,氣得笑了,眼帶淚花,也給自己倒酒,仰頭喝盡,淚意洶湧,忍不住,便起身,說:“我去去就回。”說完看也不看楊彥,找到僻靜處抹眼淚。

等她平穩好情緒,重回桌邊,楊彥已經不在了。

常碧蓉立在那裏,忍不住大笑了兩聲,一屁股坐下,一杯一杯接着灌酒。

卻聽隔壁嗤笑一聲,屏風後轉出來一個人,常碧蓉見是周霖,心裏大呼一聲“背時”。

周霖說:“啧啧啧,還沒死心呢?”

常碧蓉心頭怒氣漸起:“你什麽意思?”

“我勸你一句,別再耽誤自個兒,也耽誤別人了。”周霖竟然坐到常碧蓉對面。

他說:“你自個的情況你不知道嗎?都三十多了,再漂亮,有什麽用?三十多了還是個六品女官,家裏也不行。心氣兒別太高了,閉着眼睛找個打鐵買膏藥要麽插秧的就成了,要麽好一點兒的人家做填房,再不然去再好一點兒的人家做個妾----妾可能年紀都大了點兒,人家未必要。”

常碧蓉驚訝他竟說出這番話。

周霖好像喝了不少酒,談興頗高,說:“你說是不是,這不成那不成,越拖越久,還真當自個兒是嫦娥啊!你不僅耽誤你自個兒,還耽誤別人啊!費了時間不說,還費錢,我可前前後後花了三十二兩銀子呢!”

常碧蓉氣得一時不知說什麽。

“這麽點兒銀子,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麽。”周霖竟然一把捉住常碧蓉的手,說:“不然,你嫁我吧,我那娘子自打成親起,就一直在老家,不願來京,你就跟正頭娘子一樣......”

碧蓉沒料到這男人竟這般惡心,一半意外這男人當初掩藏得真好,一半慶幸分手得早。可眼前被這人氣的啞口無言,手怎麽也拔不出來,正當她醞釀怒火的時候,旁邊人影一閃,一拳将這可惡的人揍倒在地。

常碧蓉看見跨坐在這人身上左右開弓的正是楊彥,驚訝得張口結舌。

周霖身邊人也反應過來,撸起袖子加入戰團,他們哪裏是兵痞楊彥的對手,很快被揍得七零八落。

楊彥擡眼看見一頂官轎,喊了聲“哎呀”,拉起常碧蓉的手朝人堆裏擠過去。

二人躲在一棵大樹後,楊彥把一塊帕子遞給她說:“早起出來急,忘了帶,才剛買了一塊。”

常碧蓉沒接,擡眼望向楊彥,問:“你?”

“那是誰?”楊彥先問出來。

常碧蓉反應了下,答道:“從前相親認得的。”

“你找的這些媒婆怎都這麽不靠譜?連我這麽英俊潇灑風流倜傥威武不能屈的都沒介紹給你。”楊彥說。

常碧蓉心中一暖,笑出來。

“又哭又笑,看來是為我折腰了!”楊彥直接在她臉上胡亂地揩,把一臉妝都擦花了,趕緊停手,呆呆喊了聲:“啊呀!”

常碧蓉反應過來,奪過帕子捂住臉,說:“快帶我去洗臉!”

常碧蓉的手被楊彥握着,跑過臨水花樹,在繁花缤紛中穿行,頂着一張花臉,仍忍不住側目去看那花。

楊彥找人讨了一瓢水,要倒,被常碧蓉攔住,先濕了帕子仔細抹了一遍,再讓楊彥倒水,再清一遍,而後把臉一揚,問:“都幹淨了嗎?”

楊彥說:“都忘幹淨了。”

“嗯?”常碧蓉不解。

“自從見了你,其他的什麽紅的綠的都忘得幹幹淨淨。”楊彥一本正經說。

常碧蓉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該給些什麽聘禮。”楊彥說。

“哈?”常碧蓉跟不上他的節奏。

楊彥把那單子一抖,說:“你這嫁妝單子都是禦賜的,我壓力很大啊!”

常碧蓉臉色一變。

“不會是禦賜的也要收回去吧,皇帝給了東西還能要回去?”楊彥說。

常碧蓉見他故意打岔,便說:“我出宮可能有些難辦。”

楊彥說:“裴岳提前給我說了,我想好了才來的。”

他又說:“我昨晚一手拿着你給我的那包花籽,一邊看到我家那小院子,忽然覺得院子裏種一顆桃樹也不錯,春天開了花,你站在花樹下對我一笑----不,嗔怪我貪涼穿少了,狠狠白了我一眼,硬要幫我加衣,我呢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其實心裏樂開了花----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楊彥忽然嘆了口氣,但眼裏帶笑,他說:“這些年戎馬倥偬,也該歇歇了。只圖平平常常,只求安安靜靜,人生便很好。我這樣九死一生求的不正是這平靜安寧麽。”

他低頭朝常碧蓉一笑,說:“其他的不要也成。不過我什麽都沒有了,你可得養我,不能抛棄我,嫌棄我哦~~”

常碧蓉一直低着頭,忽然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問:“你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你喜歡我?”

楊彥收了玩笑的神情,挺直脊背,堂堂正正說道:“喜歡。”

常碧蓉的眼睛瞬間就燙了,眼淚奪眶而出,她該笑,但心都在流淚,原來這麽多年,她等的、找尋的只是這個,只是一句堂堂正正、毫不躲閃的“喜歡。”

這麽簡單,僅有兩個字。

又這麽難,難在多少人沒有勇氣,沒有力量支撐自己坦蕩地說出自己的心聲;多少人伸不直脊梁,展不開雙肩,挑起這句話背後的責任;更難在多少人對面站着的人,并非心中所愛,只因不得已,和他或者她手牽在一起,心底是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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