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放錯位置的密折
人的成長有時候在片刻之間。
吳珊耘睜開眼, 感覺從前蒙在眼前的濃霧消散了, 但這成長是有代價且沉痛的。
吳珊耘聽到常碧蓉離宮的消息,整個人像被一只碩大的錘子狠錘了一下, 震撼得心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怨恨裴岳,怨他誤了自己, 只念着常碧蓉,卻忘了她。
可此時, 吳珊耘醒了,要怪的只有她自己。
她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全部系在別人身上,放棄了自己的腦子,就怪不得別人不記得你, 畢竟你自己都不曾為自己謀劃。
吳珊耘先去尚儀局翻查了《內典》, 确認條規未變, 轉身便去了尚宮局, 她這一路卻比常碧蓉順暢多了,衆人只是不解她這樣錦繡前程如何就要離宮, 只當她的靠山常碧蓉一走, 便也失勢。
吳珊耘與常碧蓉不同, 她在尚宮局,先自家衙門通過, 最後到宮正司, 确定無觸犯宮規不得出宮,便可用印。
但喬萬春翻來翻去,始終不開口。
吳珊耘小心遞上一袋銀子, 被喬萬春推開,她說:“做我這位置,本就是不招人喜歡的。你這裏,我一不是要攔着你,二不是要你的銀子,而是前幾日常掌正出宮,中宮得知後下令,《內典》修纂期間,離宮事宜皆暫緩。”
她瞥了一眼吳珊耘,說:“我跟你也無大仇,仇也落不到你身上。就算我這裏讓你過了,坤寧宮也過不去,你若早上幾日過來,怕人都已經在西宮了。”
何止能早上幾日,早上半年都是成的。
吳珊耘懊悔難當,想到常碧蓉已出囹圄,惹得皇後下令,反而将她禁在宮中,按理說常碧蓉還有出宮之日,《內典》如何變,都攔她不住。可自己這裏,卻有個天大的坎,只要人稍稍一推,她便困守宮中了。念即此,不禁心灰意懶,生出幾分得過且過的意思。
吳珊耘把往事一點一點翻出,亂如麻,但揪出那最初的線頭,卻落在裴岳為簪花那一幕上。
吳珊耘只能一遍一遍告誡自己,當初這些都是自己的選擇與旁人無關,若不是常碧蓉與裴岳,她只怕早已生死他鄉,投胎做人了。
她提腕落筆,潦草地寫了一個字“恩”,心神激蕩下寫的筆畫,淩厲又猥瑣,是對這個字最大的嘲笑。
“吳惠侍,娘娘請您去。”門外有人說。
吳珊耘把筆一扔,心緒難平,說:“知道了。”
來人又喊了一聲。
吳珊耘不耐煩地大聲道:“知道了!”
她這一句話落地,滿院子靜悄悄的,門外的人跟做賊似的輕手輕腳走了。
吳珊耘一轉頭,目光不自覺便被那幾個朱紅印章吸引過去,墊在下面的是一張攤開的信紙,密密麻麻的小楷,筆鋒秀麗。
這是常碧蓉留給她的一封長信,足有十一頁。
吳珊耘未把信抽出,就這麽看,信中說:
“你素來仰仗才情過人,對待人接接物事宜頗不上心,其中學問深廣。人與人之間,一句機鋒,一件小事,都可看做試探,如兩軍對陣,她進,你若守住,她便退回;你若退,她便進一步,再試探出擊,你若一直退,她便一直進,直試探到你決心不退之處,便也是摸清你的底線。若你心中無底線,便要一直被逼退到萬丈深淵中去了。
你心中對與人正面交鋒存有恐懼,其實大可不必。試探你,其實也是對你存了幾分小心和畏懼。
若能倏忽之間要你生要你死,不會如此試探,也不屑對你費心傷神,你需”這頁信便斷在這裏。
這一頁從頭至尾每個字寫得極認真,言辭懇切,可見寫信人一片真誠之心。
她嘆氣,把信抽出來,疊得整整齊齊,連同那張申請文書一起塞進信封中。不禁回首一顧,地上卻空空的,只有一道影子,宛如另一個混沌的自己。
養心殿中燈火通明,裴岳靜靜地立在一邊,盯着腳下自己的影子,在四面八方燈燭的照耀下,淡成一片模糊的暗影,被踩在腳下。
他心情不錯,挪動腳踩影子打發時間,順便等李和崇大發雷霆。
可他高估了李和崇的氣性,即便氣得手發抖,李和崇仍緊咬着唇,未放縱怒火發作。他的臉漲得通紅,漸漸連眼眶都紅了,突然轉頭看向裴岳。
裴岳恭敬站好,準備迎接怒火。
“你給我的密折,怎會送到內閣去?”李和崇把折子朝他身上砸去,說:“而且是半年前的東西,怎麽回事?”
裴岳跪倒,說:“臣知罪,是司禮監整理奏折時不甚将密折夾進了明折中,誤遞到了內閣,涉事的一幹人等臣皆已命人拿下,等候發落。”
李和崇轉過背去,深吸了幾口氣,語氣已經大體恢複,問:“折子送到哪裏去了?”
“禮部。”
“然後呢?”李和崇冷笑,問:“明發邸報?”
裴岳未出聲。
李和崇大笑了兩聲,說:“好好好,如今天下都知道朕在找這個叫多子的景王遺孤----他說什麽你就寫什麽在奏折裏?還知道這遺孤是個武林高手,竟一人殺了七八個侍衛。朕卻把七八條人命安在顧家、安在山匪頭上。你讓天下人怎麽看朕!”
“請陛下降罪,臣罪當萬死。”裴岳五體投地。
“這半年來,找來找去,人沒找到,反找出了這樣的醜事!”李和崇無力道:“你說,你說,朕還有什麽臉面,面對臣子,面對天下人?”
裴岳脫冠,說:“陛下,臣願為陛下分憂,臣罪該萬死,錯全在臣一人身上,請陛下嚴懲,以堵悠悠衆口。”
李和崇扶住他,墜下淚來,說:“八碗,我也身不由己。”
裴岳脫衣去冠,自擔下這罪。
大耳小心地将奏折拾起,交還李和崇,肅立一旁聽令。
李和崇問:“你說此事是有心還是無意?”
大耳答不上來。
“就看誰吃了虧,誰得了益。朕吃了這啞巴虧。裴岳栽了大跟頭。都是吃虧的。”
大耳說:“倒是那景王遺孤得了實惠。”
“還有呢。”李和崇冷笑一聲,又問:“這攤子該如何收拾?”
大耳答道:“陛下,奴才魯鈍,不然把那邸報都收回來?”
李和崇笑了一聲,說:“既然都大白于天下了,那只有明明白白去尋了,都這樣了,越捂,滿天下人不知會猜出什麽來。”
反正真正的李銳不會露面。段忠恩等人的事旁人能敷衍過去,可李銳本人清楚其中緣由,明白現身便是死路一條。
太後聽秋文說完,舀湯的勺子頓了一下。
秋文急道:“這怎麽就出了這樣大纰漏了呢?”
太後擦了嘴,說:“這道聖旨一下,便為景王遺孤李銳正了名。聖上打落牙齒往肚裏咽,裴岳一個內相因此獲罪。除了這行蹤不明的李銳,就我這老太婆沒什麽事。聖上八成會疑心是我做了手腳。”
“不會吧。”秋文說,“這事對您又有什麽好?”
“對啊,他就得想,對我有什麽好?我當初還撤了鎮守太監召回裴岳,阻攔他殺這個李銳。”太後嘆口氣。
“那接下來呢?”秋文問,“聖上心裏有了結得早些解開。”
太後說:“我這些年對他,盡心盡力,可到底不是親生的,又是半路從宮外接來的,心貼不到一塊兒去啊!自從我來了西宮,邸報何時送來過?卻巴巴把這份送來了,什麽意思?”
太後不等秋文答,自己說:“他心裏本就有疙瘩,看我便像個賊,賊做的事自然都是我做的了。”
秋文憂心。
太後道:“先帝殺伐決斷;聽說他生母也是個敢作敢當的。不知他像了誰,慣會做這樣的表面文章。”
秋文一笑。
太後問:“你笑什麽?”
“我笑呀!有人說人家,自己倒對了號。”秋文笑,“歷來帝王哪個不會做些粉飾太平的事,偏偏今上就做不得了?”
太後一怔,被她說得也笑了,只得甩下一句話:“且看他如何收場吧。”
聖旨下了不多久,便收到渭州來報,冒出了七個李銳,光是平涼府就有三個。
大耳把這七人的情況謄寫在一張紙上,附有畫像,承給李和崇。
李和崇看了半天,随口道:“這如何認得?見過的才認得出。”
大耳說:“我師父倒是見過,可被一頓板子打得昏死過去,還沒醒。只有随去的女官吳姍耘見過此人了。”
李和崇一驚,問:“吳姍耘?”
“是,從前是尚宮局四品司言,如今在景陽宮。”大耳答道。
劉冉在李和崇面前總是小心得像只鹌鹑。
李和崇四下一掃,女官倒有幾個,可穿戴并非四品惠侍,便問:“你這裏就這幾個上不得臺面的人伺候?”
劉冉一時沒明白李和崇的意思,說:“各位娘娘都賜了人,人已夠用了。”
“惠侍呢?怎沒見?”李和崇問。
劉冉哪裏曉得吳姍耘在哪裏,說:“臣妾才剛吩咐她去盤查賬目了。”
“讓她來。”李和崇說。
劉冉身旁的白羽忙下去尋,到吳姍耘屋中卻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