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遺冊

李和崇脫下衣服, 鏡子裏照出一個成年男人的LUO體, 膚色很白,腿上沒有紅色, 他使勁扭轉身體,親眼把大腿上的肌膚找了個遍----他是李和崇。

李和崇得了這個結論, 忍不住笑起來,可笑了兩聲, 轉為悲號,卻沒有淚。

為什麽明明是他的一切,卻得來不易,守得更難。天下人為何都要與他作對, 為何人人都懷疑他。李和崇仿佛真的赤身裸體地出現再衆人面前, 沒有胎記, 也不能改變他們質疑的目光。

李和崇抱緊自己, 他喃喃地喊:“娘。”沒有人回答,又想喊一聲爹爹, 心裏還有個名字“順來”, 卻再也喊不出來, 只是愣愣地坐着。

良久,他穿上衣服, 失魂落魄地走出養心殿。大耳緊緊跟上。

李和崇在承乾宮門前站了許久, 仰頭把紅牆和宮門望着。

宮中原本就冷,夾道中寒風更甚,大耳跟在他身後, 已經凍得手腳沒有了知覺,看李和崇穿着一身常服站得筆直,似乎并不冷。

夜已深,本已入春,雪卻未斷,此時寒風一吹,竟又吹下一場大雪。

大耳見狀,怕出什麽岔子,便上前說:“聖上。”

李和崇被這一聲喊得渾身一顫,回過神,眼珠子動了一下,說:“裏面是什麽樣?”

大耳心說進去了不就知道了,口中答道:“聖上沒有來過麽?”

“沒有。從沒來過。”李和崇說:“我害怕。”

大耳聽到這句話,沒什麽反應,上前扶住他,說:“我扶着您。”

李和崇才緩緩伸手,剛要觸摸到門上的銅釘,又猛然縮回。

大耳伸出手,用力一推,大門吱呀一聲拖着悠長的調子打開了半邊。

這聲音仿佛就像一個楔子,打開了陳年往事。

從門裏吹出一股寒風夾雪,把李和崇逼退兩步,這樣望過去,黑沉沉什麽都看不清,黑洞洞似無底。

大耳搭在李和崇身上的手臂明顯感受到李和崇往後縮,他不動身色,穩住,無意中擋住了李和崇最後那點畏縮和動搖。

“好香。”大耳說。

李和崇被他岔開話題,也嗅了一嗅,沒聞到什麽,卻不知所謂地嗯了一聲。

二人推門進去,院中白雪盈盈,平展展的雪面沒有被人破壞,一株臘梅獨自開在院中,幽幽自賞。

“您為什麽不來?”大耳心中發毛,找話問。

李和崇眼中貪看,随口答道:“害怕太後知道,她會不高興。”

“您來看自己的母親,太後怎會責備。”大耳說。

李和崇推開他,朝正殿走去。

殿門卻是鎖着的,李和崇從破洞的窗戶中往裏看,裏外皆黑,黑洞洞什麽都看不清。

大耳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把斧頭,被李和崇攔住。

“要不我跑一趟尚宮局取鑰匙去?”大耳問。

李和崇忽然失去了興味,轉身朝來路蕩去。大耳扔下斧頭,趕緊跟他離開。

回到養心殿,卻見中宮儀仗在。

李和崇不想見任何人,轉身進了側間,推開門一陣暖氣鋪面而來,他這才覺得冷,打了個哆嗦,身後門又開了,放進一股寒風和幾片雪花。

朦胧的燭火下,皇後的的面龐有些看不清。

李和崇擡眼四顧,只有寥寥兩柄白燭,昏暗的光線下,皇後脫去大氅,裏面是素色的襦裙,有些像尋常人家的打扮。李和崇茫然了片刻,他眼中的柔光鼓舞了皇後。

皇後輕輕走到他身後,将他抱住。

皇後身上的溫暖讓李和崇瑟縮了一下,被凍住的淚水被捂化了,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李和崇反抱住皇後,痛哭起來。

“他們都騙我,都把我丢下。”李和崇說:“都騙我。”

“您是真命天子,那些小人傷不得您。”皇後柔聲道。

李和崇聞言笑了,說:“難道我還脫光了,讓世人相信嗎?”

皇後說:“不用世人相信,他們信不信有什麽幹系?只要您還是皇帝,他們就沒有辦法,還得乖乖跪在您腳下。”

李和崇聞言,不哭了,靜了好久,忽然說:“對,既然他們都負我,我何必再顧念他們。我本就是真命天子,為何要受他們鉗制威脅,我要他們都死。趙王、福王只有他們都死了,我的皇位就無人來奪,多子一個人掀得起什麽風浪,手中無兵無權,殺了他,世人又能如何?多少帝王哪個不殺兄弑父,世人又奈他們何!”

從誰開始呢?

李和崇心中頭一個冒出的名字竟然是“順來”,他親手殺了的那個順來。方才的話才到嘴邊,又吞回去了。這個在他年幼時充當救星的人,像一根柱子支撐他走過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也是心頭一根刺,時刻提醒他,是他李和崇親手用朱筆勾去了他的命。

皇後見他神色不定,說:“陛下,我雖是梁家女,卻只是你的皇後,你若不在,我便什麽都不是了,我跟你是一條心,生死相随的。”

李和崇推開她,認真看着她,這是她頭一次這樣認真地端詳自己的皇後,她眼中含淚,目光絕望又炙熱,多麽鮮活又濃烈的感情。一滴淚從李和崇眼中落下,他抱緊皇後,說:“好,好,我們一條心,一條心。”似乎是所給皇後聽,更像是說服自己。

大耳進來看見相擁的帝後,趕緊閉眼。

李和崇說:“今晚,你點一隊侍衛,去把西山山腰上一座未立碑的墓,掘了。”

大耳驚訝地張大嘴。

“墓旁有兩棵大楓樹,墳前壓了一塊青石。”李和崇的嘴唇再顫抖,咬牙繼續說:“那是順來的墓。他竟也騙我,欺君之罪,死有餘辜,死不足惜!”聲音卻越來越弱,他最終一頭栽入皇後的懷抱。

雪夜,山中。

一隊腰懸寶刀的錦衣侍衛一人背了一把鋤頭,來到山腰,找到了兩棵楓樹和青石,将那小墳包挖開,沒有棺材,裹屍的草席已腐爛,屍體成白骨,衣衫已腐。

雪不知何時停了,卻刮起大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像哭聲又像怒吼,見慣了生死的侍衛都不禁覺得毛骨悚然,放眼四顧,雪夜亮得不同尋常。

“啊呀!”一人驚呼一聲。

吓得其他人險些跳起,手已摸到刀上。

“這有個包袱。”

衆人圍攏過去一看,那屍骨胸前有個油紙抱着的包裹,裏面還有一層不知皮子。翻開這兩層,露出兩本冊子,一本是《良家子入宮初選名冊》,另一本是《宮人名錄》,兩本均落款均是建元二十年。

侍衛們面面相觑。建元是肅宗的年號,之後便是仁宗複位,先帝登基,今上登基。他們這群人的頭三十多歲,雖未親歷,但耳聞不少,建元那幾年時間不長,皇權争鬥卻波谲雲詭,這兩本冊子明顯幹系宮闱。他舉頭望了望周圍詭異陰森的景物,這個時辰,這個無名墓中,他們這是挖出了什麽?

有人伸手要翻開,被頭兒拍開,說:“不想活了?你不想活,我們還想。”

這兩本散發着腐臭的冊子,立時成了燙手山芋,拿冊子的人心一慌,松了手,冊子落進雪裏,無聲無息,卻砸出個不大不小的坑。

李和崇看見冊子上的“梁阿滿”三個字,順着往下看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起身揉了揉眼睛,喊大耳:“掌燈,掌燈!”

大耳進來,見滿室亮如白晝,說:“陛下,外頭天都快亮了......”

“掌燈!”李和崇把筆墨紙硯全掃在地上。

大耳吓得趕緊退出去,讓人送燈進來。

李和崇卻又撲到桌上,在另一本上找到了“梁阿滿”的蹤跡,這是太後的名諱,有人在這個名字下畫出了一條線,引到書頁空白處“生一子,父景王李慈煥,名不詳,腿後有紅色胎記。”

大耳領着人送燈來,剛要舉手叩門,卻被李和崇關在門外,合攏的門板險些夾住他的鼻子,人一縮,沒站穩,往後倒去,被衆人扶住。

大耳站穩了,再要上前。

“滾!”李和崇一聲大喝,靠着門癱倒在地,他喃喃自語:“難怪,難怪,他是太後的兒子,難怪他死不了,難怪太後要調回裴岳,難怪太後要殺順來。”

想到順來,李和崇頓時崩潰,捂着臉,蜷縮在地,像個嬰兒:“對不起,順來,順來,對不起,我不知道,只有你對我好,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殺你......”

李和崇忽然擡起頭,眼中通紅,是血絲,他說:“都是這個老妖婦!”

被稱作“老妖婦”的梁太後,坐在床邊,聽王永發用他獨有的詭異聲音說話,二人臉上神色自然,梁太後邊聽手中邊把玩繩結上順滑松散的流蘇。

“皇後去了養心殿?”太後問。

王永發說:“是的。”

“她倒是個有意思的孩子,忍得下,看得清,豁的出去。”太後笑道。

秋文眼含交集,問:“這皇帝都知道了?”

王永發點了點頭。

“這,這可不好了,不得了了。”秋文急道。

太後見她這副神情,笑說:“這世上除了一死,旁的事沒什麽是不得了的。”她想到什麽,忽然又說:“若是想開了,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作者有話要說:  要下榜單了,又要淹沒在茫茫書海中了,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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