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裴岳出獄

裴岳從暗牢中出來, 畏光, 用胳膊擋在眼前,片刻才慢慢睜開眼, 看見這白茫茫清清靜靜的一片雪景。雪地裏停着一輛十分樸素的馬車,車前蹲着一個耷頭縮腦的內侍。

這內侍聽見動靜擡起頭, 露出一張圓燒餅似得臉盤,連燒餅上的芝麻都逼真的用麻子頂替了。

“圓燒餅”認出裴岳, 一雙不大的眼睛登時笑得閉上了,微佝偻着腰引上來,說:“裴爺,小的是直殿監的方直, 張掌司讓小的來接您。本來吳禦侍也來了, 剛到這兒就被人叫去了。”

他朝地上一指, 說:“您看, 這秀氣些的腳印就是吳禦侍的,來去兩排, 是的确來了又去的。”

裴岳先是被他與形象相差甚遠的名字意外了一下, 而後被他這番清新脫俗的舉證辦法逗樂了, 露齒一笑,這一笑便把連日來在獄中的愁苦甩在了身後。

一路上, 裴岳靠着馬車壁就想, 好人、壞人,記挂你的人、你記挂的人,真的挺難看準。

當初他威風八面的時候, 也出手救過、幫過不少人,心裏盤算也結交了一些人吧,可他沒料到今日來接他的竟還是幫助過他的張掌司。

那些年他還是秉筆的時候,給張掌司謀了個不錯的位置,比顧海的要好,可惜他沒受,裴岳還以為是官兒小了人家看不上,之後忙起來便沒顧得上這事了,只讓徒兒每年三節送些心意。

裴岳想到這裏,覺得自己一方面是有眼無珠,一方面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在張掌司面前有幾分羞赧地擡不起頭。

重回直殿監,張掌司替他整治了一桌酒菜,讓方直陪坐,三人坐成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局面,吃起酒來也成了這樣的格局。

張掌司熱情,但不太會表達寬慰,只一個勁兒給裴岳夾菜倒酒,把裴岳碗裏堆得冒尖;裴岳自覺沒臉見人,悶頭吃;方直喝了兩杯酒就開始唱小調。

場面一度很混亂。

吳姍耘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方直正唱到“小和尚就把女菩薩來叫”,一看吳姍耘進來,頓時不唱了,自覺站起來,說:“女菩薩來了,不用叫了。”

饒是滿肚子曲折感慨的裴岳也樂了。

張掌司也要起身,被吳姍耘按着坐回去。裴岳在吳姍耘這裏還存了些餘威,反倒是吳姍耘對他恭恭敬敬的。

“吳禦侍,你的小和尚呢?”裴岳難得笑得不正經。

吳姍耘卻被他這話弄得很惆悵,瞥了他一眼,分明在乞求她讓他別再繼續。

裴岳心頭莫名生起一點不忍,借着喝酒放過了這個話頭。

“吳大人的事情辦完了嗎?那麽着急把您喊回去,應該是急事吧。”方直竟還在為吳姍耘沒有接到裴岳佐證,可愛得讓裴岳嘴角一翹。

吳姍耘說:“就是些文書要用印,已經辦得差不多了。說好要接裴大人的,結果沒去成,又來晚了,我自罰三杯。”

裴岳看見酒桌上這樣爽氣吳姍耘,頓覺獄中一日世上一年,對人得刮目相看。

又喝了幾杯,方直的小調已經從江南跑到了川陝,因內容越來越奔放,方直被張掌司對着酒壺一通猛灌,灌趴下了。

吳姍耘走的時候,裴岳來送。推門出來,冷風一吹,裴岳只穿了一件直裰,被突然而來的冷風激得一哆嗦,瞬間把朦胧的酒意抖落了。

他的眼睛很亮,問:“那些文書裏,還有什麽?”

吳姍耘對他和常碧蓉之間的那點事看在眼裏,知他所指,答:“梁皇後那裏有些辦了一半沒辦完的,像《內典》修訂這樣的事,尚宮局來問幾處改動。”

“梁皇後人都不在了,她手頭那些破事還接什麽?聖上都定了罪,怎麽她的意思還要貫穿下去?”裴岳一開口,上位者的口吻不自然就冒出來。

吳姍耘原本就對梁皇後留下的一攤子事弄得頭大,經他點醒,覺得極對,雖然也明白裴岳這樣說含了解脫常碧蓉的目的,但也解脫了她,心中已接受了這個說法。

裴岳說:“你如今做主,聖上也沒讓其他妃嫔主事,你自用了印,把事都駁回去扔了便事,免得自己攪在裏面,踩了什麽雷都不知道。若真有非要做的事,也駁回去,讓他們重新寫了條陳,到你這裏再從頭走一遍。一則你自己心中有數,二則免得替他人背鍋。”

經裴岳這一點撥,吳姍耘頓時明白明哲保身的真谛,索性将悟到的這一點貫徹到底。

次日,她将梁皇後手中留下的文書列了張單子,附在條陳後,發送到西宮,請一品宮令薄秋文批閱,至于薄秋文是否遞給太後,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薄秋文算是給了吳姍耘一點薄面,當真出面準了這條陳,用印為信。

吳泾本負責《內典》修訂,特地來問,她本想了幾個委婉含蓄的說辭,無奈吳姍耘皆未理解,只得直筒筒地問:“《內典》修訂已進行了半年,所費人力物力皆不少,當真要停嗎?”

吳姍耘把肩膀一溜,十分光棍地說:“條陳上是薄宮令的印信,想來他們已經考慮周全。”

頗有深意的《內典》修訂一事便這樣虎頭蛇尾地無疾而終了。

吳姍耘尚且在為自己的這點小聰明沾沾自喜,裴岳卻對此不算完全滿意。他把手中的把子拄出了馬球棍的風範,說:“還有三個月,若能再改成三個月出宮,你看如何?”

吳姍耘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又覺得自己讓薄秋文定奪實在太英明,心中為省去麻煩高興,她而今只怕人找她簽字用印,逃避幹事的心情勝過早些出宮的念頭。她面上愁苦道:“是薄宮令讓皆廢了,若修訂,得從頭上條陳批準,大約也得一兩個月才批得下來,等再修纂,恐怕比三個月還多。”

裴岳聞言及不可察地聳了一下眉毛,笑道:“那便随你吧,我是怕夜長夢多。”

吳姍耘被這四個字刺激到,轉念想到這事還真跟自己今後的出路有莫大的幹系,尤其是短短這些日子的經歷讓她真切地體會到,夜長夢真的說不好會很多,于是松口道:“那我去試試。”

吳姍耘懊惱自己動作太快,《內典》這樣大的事,從頭再來不知要費多少氣力,當初怎就沒想到反正是改,就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改呢?雖然不知能否通過,但到底有一線希望啊!

她這一番跌宕起伏的情緒沒藏幹淨,裴岳是幾乎成了精的狐貍,看得直捂臉,反過來安慰她,一語雙關地說:“慢慢來吧。”

吳姍耘見裴岳沒氣惱有些意外,再看他仍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知定有下文。

裴岳吸取了教訓,開門見山地對吳姍耘說:“明善來京城了。”

吳姍耘一時沒從公事公辦的态度裏反應過來,突然被這涉及隐秘的消息打了個措手不及,支支吾吾,欲蓋彌彰地問:“他,他來做什麽?”

“來找你,等你去見他。”裴岳說。

吳姍耘尴尬得不知怎麽開口,最終心中的想念比這點面子重要,紅着臉問:“他在哪兒?”

“大悲寺。”

大悲寺大悲殿中。

明善坐在蒲團上,試圖通過打坐讓波濤洶湧的內心平靜下來,但一閉上眼,腦中吳珊耘的身影更加清晰,她從帷帽中露出的紅唇,她仰面朝他一笑,還有她那雙盈盈的雙眸忽而一彎,滿腦子都是她。

明善被自己混亂的呼吸憋醒,驀然睜開眼,舉頭仰望巨大的佛像,低眉阖目,嘴角含笑,是在笑他這樣的俗人被情字困擾難安嗎?

他又閉上眼,試圖成為虔誠的信徒。這個禁欲的念頭,讓他略微好受些,借了酒色葷腥,自控得近乎自虐。他不停地誦經,讓口中嘈雜是聲響蓋住腦中殘存着的歡愉聲息。他告訴自己不要再想她,可是這個念頭冒出來就是在想念呀。

明善氣餒地散坐着,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盡,成效微弱。

他從前一直不理解,為何師父會為了一個女人,終身不娶,走上殺人越貨江湖搏命的路。此刻他終于懂了,別看這顆心長在自己身上,其實不受自己控制,倒像是反過來,這一身骨肉軀幹,反倒是為它活着,被它驅使,不管多麽荒謬的心意,在博動與平息之間,形成澎湃的心潮。除此之外,一切索然無味。

他恍惚看到了吳珊耘邁過大悲殿的門檻,朝自己走過來。

明善以為自己完蛋了,思念成疾出現幻影,轉身面朝佛像,閉目定心。

吳珊耘卻像一條青蛇,帶着一陣香風,靠近他。

明善眯眼,看見一個影子落到他眼前,伸手可及,熟悉的香味讓他這些日子努力用禪意壓下的欲望噴薄而出,比從未壓抑前還要激烈。

他這才體會到,壓抑不會讓□□熄滅,只會讓它越燒越烈。

她的影子從自己身上穿過。

這個念頭讓明善腦子裏一根什麽東西“嘭”一聲斷了,像引燃炸藥的機關,引信擦出火花,讓他從脖子紅到耳根。

他在蒲團上轉身,仰頭,因為背光看不清來人的臉,但熟悉的人,心有靈犀。

明善把佛祖抛到腦後,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吳珊耘的雙腿。

吳珊耘彎下腰,在他光溜溜的頭頂上,輕輕落下一吻。

這濕濡溫潤的觸感,成了點燃明善心底□□庫的火折子,一道猛烈的光劈開了明善的腦子,他想:去他娘的壓抑欲念,老子就是因欲而生,無欲無求那還叫人麽,我就是個凡人!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臨近十一點才有感覺,腦子已懵,卷标題暫時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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